我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要跳出腔子来,面上却只维持着平稳的声调,淡淡地吩咐:“两人为一组,在方圆十里内细细搜查,寻找相思小姐,以及……跟在她身边的男子。如果发现行踪,不许惊动,立刻通知我;如果……没有消息,天亮后各自回府,尽量别落人眼目。”
随侍众人领命而去,只剩了沈小枫略带紧张地跟在我身边,许久才问我:“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抬头看看天色。
苍穹如墨,玉钩摇挂,星河明淡。
远近村廓山林,层层迭于夜色之中,苍黑一片。
这样的夜晚,别说我只带了区区十余人,便是千军万马,想找出藏于夜色中的两个人,也是大海捞针。
可难道就这么回去吗?
我迟疑片刻,低声道:“我们……从别的路回城。”
如果淳于望没有遇害,他多半带着相思从别的路出了城;这马车留着,只是用以诱开敌人的虚晃一枪。
就如,之前他让手下故意步入陷阱,却确保了他自己安然无恙脱身离去。
但能让如此多的人为他舍生赴死,越发让人觉得他不简单。
他和司徒凌,一个温雅,一个冷峻,可他们的行事,竟同样让我有深不可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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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断着淳于望可能走的路,我带了沈小枫转向另一条路,慢慢往回行去。
但我想到的,司徒凌一定也想得到。我搜寻的地方,司徒凌一定也早已搜寻过。
淳于望带着年幼的相思,必定加倍谨慎地掩藏踪迹,我又怎么找得到他们?
往前又行了半个时辰,离那马车焚毁之处越来越远,离北都城倒是越来越近了。
我心知已不可能打探到消息,正待吩咐沈小枫快马加鞭回城时,偶抬眼一瞥,已是顿住呼吸。
前方一株老榆树的树梢上,挂着一只纸鸢。
普普通通,市集上随处可以买到的纸鸢。
常有村野人家的牧童买了,或自己做了,趁了天晴风大的时节放上去,不小心给树枝缠上,再取不下来,从此便高高悬在树梢上。
这只纸鸢看着也像无意缠在树梢上的纸鸢,可它的式样实在太眼熟了。
那日我陪相思放纸鸢,因收线时掉了后面缀着小蝴蝶,相思哭闹不休,第二日我到底令人到市集上找到一模一样的纸鸢,重新买了一只回来。
昨天上午我和司徒凌在城外的时节,相思就在侍女的陪伴下放着这只“母女相依”的蝴蝶纸鸢,然后遇到了有心前去找到的淳于望,顺理成章地带他进了府……
如今,那飒飒飘动的大蝴蝶后,分明有一枚小蝴蝶正灵巧地舞动着,像谁家小女孩正牵着母亲的衣襟往前奔跑,一路撒下娇憨无邪地清脆笑声……
沈小枫见我勒下马,正在奇怪,顺着我的目光只一瞧,便失声叫了起来:“那……那不是……”
连她也认出来了!
我紧紧捏着缰绳,四处一打量,策马冲向前方一处山坡。
那边林木茂盛,是附近最可能藏身之处。
只是此刻已是初夏时分,灌木糙丛间蚊蚁毒虫不少,相思那身雪白娇嫩的皮肤,又怎么受得了?
奔不多远,疯长的野糙越发将路堵得不见,马儿便难以前行。
我心中如有一把火把烧灼得难受,匆匆把缰绳扔给沈小枫,借着林梢透下的些微亮光分开糙丛往前摸索。
沈小枫在后低低提醒:“将军,小心脚下!”
我竟真的有两次险些被脚上的藤萝绊倒,心中焦急,遂拔出承影剑一路砍斫,奔往前方。
忽然眼前一亮,深密的树林已然到了尽头,前面坡上山石luǒ露,只几株不高的松柏静静在石fèng间立着。
月光倾下,山石的颜色有些苍白。我在眼前突然的空旷中无端地紧张起来,这种心慌气短不确定的感觉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有一声半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在糙木山石间飘过,同样似真似幻。
我慌乱转眸,没看到一个人影,却发现了山石上静静伏着的一个人影。
雪色长衫,素锦质地,正是淳于望晨间离去时所穿衣裳。
可那总是洁净得纤尘不染的衣衫,此刻已被大片血渍染透……
苍白的月光,居然也能把那殷红映得如此触目惊心……
同样让人触目惊心的,没于那片殷红中的一柄长剑,已深深将他前后贯穿,只露剑柄……
“淳于望!”
我失声惊呼,仿佛自己也被人一剑贯穿,踉踉跄跄地疾奔过去。
风过耳边,月光惨淡,忽然便有了女子细碎惊慌的哭泣声。
画面骤转。
夕阳西下,霞光满天,映住叠岩成嶂,陡坡如削。
莫相思,佳期犹渺渺(一)
盈盈秋水,淡淡chūn山,女子一张绝色倾城的面庞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连滚带爬从那陡坡滑下,扑向那个卧于坡下的俊秀少年,拿她粉红色的袖子去掩他额上涌出的鲜血。
“阿望,阿望!”
“望哥哥,你快醒过来我听你的话,我们这就下山……”
“望哥哥……你别吓我呀,你不许吓我呀!”
袖上绣着月白色的百合,渐渐被鲜血洇湿,一丝一丝的殷红顺着纹理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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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望!阿望!”
我扑向那被刺穿的人影,惊恐地将他抱起。
入手极轻,完全没有抱着一副躯体的沉重。
翻过来看时,竟是稻糙扎的假人,裹着淳于望的衣衫,套着假发,只有血渍和长剑是真的。
我惊魂未定,身后传来林小枫的惊呼:“小心!”
耳畔轻风掠过,男子素衣翩跹,素袖如水,自一旁的山石上飞下,一把将我拥住。
他道:“晚晚,我不想吓你。”
“我怕你会做噩梦,梦到我死了,整晚哭个不住。”
“我怕我死了,我会跟着我死去。晚晚,我不敢死。”
他眉目俊雅,黑眸澄澈,如融开的一池碧水,于无声处将人温柔浸漫。
我心头一阵冷,一阵热,已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着眼前的男子,已是呆住了。
在什么时候,我曾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我曾那样惊慌地抱着他,哭泣着说:“我总是做梦,梦到你死了,再也叫不醒。”
我把泪水洒了他满襟,搂着他脖子说:“如果你死了,我只能跟着你死去了。这滋味比死难受。”
有熟悉的檀木清香伴着幽梅暗香婉转萦绕于鼻尖,分不出来自于这男子,还是来自我们的木屋,以及屋外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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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淳于……望?”
我恍如梦中,脑中仿佛如被煮开了的粥般混乱,又似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伸手,触上他那在月下如白昙般洁白清雅的面庞。
他的眼底晶莹,水气宛然,却一弯唇角,将手指抚上我面颊,轻轻道:“是我,晚晚。我没事,别哭……”
我哭了吗?
我伸出手,想摸自己的脸,却抓到了他的手。
湿湿的一片。
来自我的眼角。
他笑了笑,忽低头,亲住我。
我慌乱,胡乱去推他时,却碰到温热的脸,以及cháo湿的眼睫。
那cháo湿伴着他喉间低低的哽咽,让我忽然间给什么化开了般满心柔软,连僵直的身体也随之柔软下来。
他的怀抱却如此结实,如此熟悉,——我辨不清是被他bī着相处那几个月带来的熟稔感,还是因为有着更久远的过去在召唤着什么。
我只知他在深深地吻着我,就如我脑中混沌一片,也在迷迷糊糊中深深地回应着他。
唇舌jiāo缠间,说不尽的惊喜嗔怨,说不尽的眷恋缱绻……
眼角又有湿热沁出,沿着面颊滑下,却飞快被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捻住,擦净。
他略放开我,我哆嗦着唇,看向他柔和的双眸,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睛一弯,好看的月牙形状,像极了相思笑时的模样。
“晚晚!”
他低唤,我的脚下一轻,已被他拦腰抱起。
我心知不妥,却觉手脚都似给点了xué般无法动弹,软绵绵地只想往他身上靠去。
但听他朗声说道:“小枫姑娘,我带你家小姐去看望相思,你一起过去吧!”
我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局外人,忙扭头看时,林小枫牵着,目瞪口呆地站着马站在林边。待听得淳于望说话,她更是涨红了脸,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别说她目瞪口呆,便是我自己也想不出我居然会有这般柔软如小鸟依人的时刻。
正要挣开他臂腕时,他垂眸向我,眉目间尽是愁意,叹道:“相思受了惊吓,一直在哭闹。”
我自是不放心相思,低声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他不答,只是一低头,又亲住我的唇。
我待要说话,张合之间,连舌尖都被他吮住,哪里还吐得出半个字来?
山路高高低低,我的身子也似跟着起起伏伏,脑海里却翻翻覆覆,竟如海làng汹涌,零零碎碎的欢喜和悲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整个人受了盅惑般木讷,一双手无处安放般只是攥紧他的前襟。
满天的星子落到眼睛里,明明灭灭地晃动。
是什么时候,他也曾这般抱着我,悠悠缓缓地走着,走着,走向某个仿若开满鲜花盛满蜂蜜的甜美时光……
到底是什么时候,我已完全记不起。
我只能肯定,是他,是他,明明就是他,曾让我这样紧张,却安心地依在他的怀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眼前又暗了一暗,便连星子也看不到了,有原木淡淡的清香飘入鼻中。
被他抱在臂腕间的身体轻轻落到了实处,双手下意识地一摸,触着了松软的棉被。
莫相思,佳期犹渺渺(二)
神智忽然有片刻略清醒些,qiáng撑着要坐起来时,已觉他的手掌稳稳地压到我肩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刚好让我挣挫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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