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姑道:“莫非这三年尽是些不愉快的记忆?因你不愿回顾,后来又出点什么事,便也像那妇人一样,忘了个一gān净?”
我叹气,“那三年,若真曾有过,估计极会有什么不愉快。只怕……比天上的神仙过得还快活吧?”
桂姑一呆,沉吟道:“你方才说,你并非多思多虑,只是常在不经意时出现幻象?那究竟是不曾存在过的幻象,还是和你那三年的记忆相关?”
“我不知道。”我苦笑道,“我开始以为只是与我无关的幻觉,可如今……越来越觉得那些都是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事,只是,我……全忘了。”
我问她:“天底下有这种病症吗?”
桂姑道:“我孤陋寡闻,没听说过。”
但她接着道:“但如果那段回忆的确曾有过,你确定那段记忆应该很快活,或许我能帮你回忆起来。”
我不觉振作jīng神,坐起身问道:“能让我回忆起来?需要什么药?”
“如果只是因为意外失去了记忆,我可以噬心术让你沉睡,并在睡梦中cao控你神智,诱导你去回忆那些往事。只要能渐渐串起来,当时让你失去记忆的某个节点豁然开朗之后,便是你恢复记忆之时。”
“噬心术?这也是医术的一种?”
我皱眉,只觉得这名字实在不像是正道的什么法门。
桂姑坦然说道:“不是医术,是巫术。从来巫医不分家,尤其是女医,大多会点邪门歪道的东西。”
我看着她一身狱卒装束,却依然秀秀气气的模样,叹气道:“怎么听着有点怕人?”
桂姑笑道:“姑娘虽是女流,却威凛过人,煞气外溢,若是于将军不利的邪术,只怕反是施术人讨不了好去。”
“哦,邪术也怕恶人?”
“姑娘说笑了,姑娘哪里算是恶人?只是这些巫蛊之术左不过是些影响他人心智的旁门左道,对寻常人有用,但对姑娘这样见贯杀伐意志坚定的人,实在有点班门弄斧了!便是我这噬心术,若姑娘自己不愿意,必定也无法奏效。”
我沉吟着并不敢立即答应,只淡淡道:“其实桂姑有这样的绝学,想挣几千两银子也不难。”
桂姑笑道:“若是指着这个发财,我也早发财了。只怕巫术反噬之时,我是有命赚钱,没命花钱了!”
顿了一顿,她又道:“不过说到底,巫蛊之术到底伤身。如果不是看着姑娘的痼疾似与这段往事相关,我也不建议姑娘冒险用这噬心术试试,如果真如姑娘所说,那三年尽是愉悦之事倒也罢了;若其中曾经历过会那么让姑娘备受刺激的意外之事,不但可能回忆不起往事,更对自己身体有害无益。如今姑娘伤病在身,也不宜施行此术,且待姑娘身子好些再计议吧!”
我原有些忐忑,闻言点头道:“那便隔些日子再说吧!”
伏在塌上慢慢地chuī着手指上发痒结疤的伤口时,我忽然想起淳于望那日清早在秦府哄我吃下的花茶,忙问道:“桂姑,你可曾听说过忘忧糙与解忧花这两味糙药?”
桂姑沉吟道:“真有这两味药吗?奴婢原听说过,却从未见过。”
“各自有何药效?”
“听说忘忧糙可忘百忧。可天下哪有什么可使人忘百忧的糙药?其实是一味使人忘却所有记忆、一切从头开始的奇药。传说这药的药xing,唯有解忧花可解。但解忧花生于南疆,向来只闻其名,未见其形,奴婢再不知它有怎样的药xing。难道姑娘服过忘忧糙?”
“好像是……”
“可服过忘忧糙后,应该忘记服用过之前所有的往事;而姑娘似乎只是失去了其中三年的记忆。”
“没错。我好像记得本该忘记的事,却把本该记得的事给忘记了……”
“莫非已经解去了忘忧糙的药xing?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你另外失去三年记忆?”
“不会,我应该……从未服过解忧花。这花……对我恢复记忆好像有效用。”
既然解忧花如此难得,那日晨间所喝的解忧花茶,必定是淳于望特此从南梁带来的。
那日茶水我喝得并不多,但不久便似有了作用。
大悲大痛后的意乱qíng迷,由旁观蓦地转作身临其境的幻觉,分离时不知从哪钻出来的眷恋和伤感……
一切都来得突然,似只能用解忧花的药xing来解释。
我愈加心乱如麻,桂姑不敢细问,但目前推断出的线索已让她瞠目以对,惶惑不解地皱眉苦思。
叹人qíng,可比chūnqíng薄(六)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日子平静得出奇。
我依然在狱中锁着,不得自由;但再无一人过来提审或过问。
饭食依然是外面提盒送来,由桂姑先检查过,再jiāo我食用。
虽不算丰盛,但一向合我胃口。
身上的伤处大多已经痊愈,只是伤痂将落不落时往往奇痒难耐,加上此时已经是五月盛夏天气,狱中酷暑难耐,便觉身上腌臜异常。
桂姑便要了浴盆进来,又一日两次要来热水,用药物泡了让我洗浴,说不但可以清洁皮肤,更可淡去身上蜿蜒遍布的丑陋伤痕。
丑不丑的且不计较,但趁着能休养生息的时候多多休养也是好事。
司徒永或柳子晖心有顾忌,应是怕人抓住把柄,再也没在狱中出现过。
桂姑打探到消息,芮帝依然病卧在chuáng,太子、太子妃终日侍病于武英殿。
司徒凌还是没有消息,仿佛并未回京。
秦家待仆被监押于秦家,无法与外界联系;秦家家人却还扣押于刑部大牢。
听说秦彻、秦谨伤势已无大恙,桂姑又寻机亲去二嫂那里诊了脉,道是胎气还稳,我便暂时舒了口气,一颗心却还是捏在手里,悬得高高的,没有着落的地方。
目前太平静了,平静得让我害怕。
我已经嗅到了大风bào即将来临时的恐怖和沉闷。
我完全无法料定,在未来那场风bào里,秦家、太子和司徒凌将各自扮演怎样的角色,遭遇怎样的命运。
秦家固然随时可能面临灭顶之灾,太子和司徒凌一样摇摇晃晃,谁也说不准,波诡云谲间,一个大làng过来,会不会连他们中间的谁也打得舟倾人亡。
十七年前,当人人都在猜皇位必由夏王可祈阳王继承时,他们偏偏一死一残,出乎意料地让锦王顺利登基为帝。
如今,太子名正言顺却无实权;司徒凌算是外系旁支却掌握着大芮最多的兵马;端木氏未必不念着他们那被覆灭了的西凉国,纵有心扶太子,日后也决计不会jiāo出军政大权;何况芮帝司徒焕还有两个弟弟在世,四皇子司徒建虽然痴傻,到底也是皇帝嫡亲的儿子……
柔然蠢蠢yù动,芮帝重病之余,谁都不敢试图调遣兵马去接手北方边境的秦家军,想来那十五万虎láng之师依然是铁板一块,岿然立于风雨之中。
只是他们既无法与我联系,必定群龙无首,便是听说秦家出事,一般地不恨轻举妄动。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机会。
生或死,飞腾或倾覆。
我已完全无法掌握目前的局势,只盼太子司徒永能撑下去,撑到继位为帝那天,还有足够的力量保下秦家。
也不晓得目前淳于望那里有没有听说我的状况了。
可即便听说又如何?他一个异国亲王,再怎么手眼通天也仅限于本国,如何管得到芮国的朝堂之事?
所幸相思在所有的灾难来临之前已经离去,所幸他们依然有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即便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妻子,最低限度,他们恢复了以往平静宁谧的生活。
每每思忖到此,我便觉得安慰,便想开怀地笑上一笑,可未及笑出声来,每每便觉眼睛已经湿了。
这对坑人的父女,真是我命里的魔星。
离了我千里万里,也不上我安生。
这日浴罢,我趿着鞋试走了几步,只觉足下还是疼得很,即便缓缓行走,也是一瘸一痂的,极不利索。
桂姑扶了我坐下给我梳头,笑道:“俗有云,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脚骨都给钉得碎裂了,又没有太上老君的仙丹,哪能这么快好?”
我问道:“日后我还能骑马横枪,驰骋沙场吗?”
桂姑道:“有什么不能的?放心,调养到三个月开外,包管姑娘和以往一般健步如飞。”
我一笑。
她却愁到:“倒是姑娘那病愁人。总是这样发作着,该如何是好?”
这些日子又发作了两三回,我听了她的劝,尽量不去服那些已在我体内积存毒素的安神丸,只让她以针炙为我舒缓疼痛,并以按摩法慢慢调理,效果虽是慢了,倒也熬了下来。
可若是身在战场,上阵杀敌之时遇到病发,哪有时间给我这样调理?
还是得事先服了药才敢奔向沙场。
终究是个要命的祸患。
指不定我没能马革裹尸,没能死于仇敌嫁祸,却死于这莫名的病痛。
我抓过她梳齐的发,也不梳子,取过簪子来松松一绾,说道:“要么,咱们今天就试试你那噬心术吧!”
桂姑放下梳子,迟疑道:“其实我也想试试噬心术能不能治这病。只是后来想着姑娘的病状着实异于常人,忽然便没了把握,因此再不敢提及。”
我笑道:“横竖狱中闲来无事,且把死马当活马医,想来也没什么害处。”
桂姑却还是不安,“若是姑娘曾经有过什么可怕的经历,在噬心术中忽然记起,奴婢担心对姑娘有害无益。”
一起相处这许多日子,我已看出这桂姑的确是个并无太多心机的良善女子,倒也释去了原来的些许疑心,慨然笑道:“不妨。我这半生,别的不曾经历过,地狱却已下过了两次,倒也真想看看,还有什么事比我曾遭遇过的更可怕。”
觅前身,烟雾九重城(一)
桂姑沉吟道:“那我们便明天试吧!我晚点改个方子让他们明日煎了药送来,若是一切顺利便罢;若是有什么意外,可以服那汤药来吊命提神。”
连吊命都说出来了。
这世上难道还有真比身陷柔然军营日日夜夜受人蹂躏更可怕的事?
至于身体的苦楚,更不必去提了。
连桂姑都说,我比大多男子xing气更刚硬。
这天下难道还有怎样的苦楚,会让我回忆着便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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