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罗儿时,月神正与花影泛舟太湖之上。
红木栏杆,檀香镂窗,飞凤仰舞的朱色翘檐之下,垂了八宝流苏的宫灯,在风中轻摆,似与琴韵相应和鸣。
船头是白衣的少女花影,抚琴而歌,清清袅袅漾在澄澈到几乎宝蓝的湖面,随着水纹起伏,推送得越来越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数峰清苦。
商略huáng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
今何许。凭栏怀古。
残柳参差舞。"月神云锦月白衣袍,明珠抹额,斜欹于船弦,衣带被湖风高高扬起,直飞到面颊之上,竟掩映得那沉静如磐石的面庞流云般飘忽不定。
但花影的琴声的确能让他安宁。
如水的眸子,如水的琴音,更有如水的xingqíng,母亲的眼光的确独到。花影是最适合做他妻子的人,甚至满心的烈烈如焚,在见到她后亦能渐渐平息,如遇细绵绵润物无声的chūn雨。
月神去看望花影本来只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见一面后他便知道,他捡到生命中的稀世珍宝。
此时此刻,他太需要这样一个女子,默默无声站在身后平定自己qiáng压着的汹涌qíng绪,让他恢复一个领导者的清醒与理智。所以,他几乎立刻做了决定,带她一起去孔雀岛,冷眼旁观孔雀岛的覆灭。
月神做下的决定绝不对更改,绝不。
哪怕曾与孔雀夫人的女儿那般执手言欢,甚至温柔缠绵。
在茫茫太湖行舟,再度遇到罗儿,是意料之外,但细想又是意料之中。突然从最美好的爱qíng中摔落的绫罗,追不到月神,一定伤透了心,便想着回家了。
她立于一叶极轻快的小舟之上,一身绯色长衫,衣带当风,衬映得面色好生苍白。这时她听到了琴声,然后看到了月神,立即赶过来,跃上了他们那条华丽的大船。
"舒望月!"罗儿扑向月神,两眼晶亮泪水,一耳光已经打了过去。
月神眸里有种几乎看不出的黯淡闪了一闪,随即冷漠,挥手间将她的手腕捏住,稍稍用力,已让罗儿痛得满头冷汗,惊疑不定望向眼前这个男子,似在品度此人是否是那个与自己相依那伴那许多日子,甚至有过肌肤之亲的如意郎君。她早知他并非温柔多qíng之人,却不能想到,不过转眼之间,他竟会变得如此疏离冷淡,宛如她只是个不相gān的路人。
"离开这里,立刻!"月神松开手时,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似随常对部下的吩咐口吻,声调并不高昂,却不容置辩。
他是一个领导者,无qíng的领导者,从一落地起,便命中注定。
罗儿惊讶而茫然,然后指住花影,厉声问道:"因为她么?是不是因为她?"花影迷惑地站起身来,退后一步,恰在月神身后。
月神静静瞧着对面目眦yù裂伤心yù绝的少女,神色不动,冷然发令:"来人,将她送离太湖,送得远远的!"chūn梦了无痕。
可他的那场chūn梦醒来,居然还有那么鲜活的伊人存在,真像是老天开的绝大玩笑。可他到底不忍将这梦境彻底打破。他要夷平孔雀岛,jī犬不留。但罗儿,不必让她送死了罢。
而罗儿,发现对突然冒出的两名侍卫竟无一丝招架之力,终于在混乱中闪过一道灵光,高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知道月神武功很好,却不知道到底好到了什么地步;但至少她已看出,他随便唤出的两名侍从,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竟让她瞬间落败被擒。她虽然从小便不上心习武,可毕竟出身不凡,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哪是随便什么人便能轻易击败的?
月神终于也忍不住,闪过了伤恨痛楚之色。他负起手,缓缓别过脸去,萧索道:"这句话,你晚问了半个月。而我,也晚了半个月告诉你。我是圆月谷的少主,罗儿。""你是……月神?"罗儿几乎虚脱,传说中那高贵无qíng的传奇人物,终于和眼前这疏离寂寞的男子重合起来。
"你在太湖来做什么?你打算去哪里?你,你们放开我!"罗儿醒悟过来时,忽然用力挣扎。
月神对于武帝的仇恨,孔雀夫人对于武帝的效忠,甚至对慕容氏陵园的摧毁,她并非完全不知。
而此刻大船的行进方向,正是孔雀岛。
月神不再看她,随手一挥,已点了罗儿xué道。
"把她送出太湖,十日之内,不许让她回来。"月神下令,阔大的袍袖微微一摆,侍从已抱了昏睡的罗儿恭身退下,跃入小舟,疾驰而去。
看那一点帆影在苍茫暮色里渐行渐远,月神挺直的肩背似支持不住,呻吟一声,坐倒在木榻之下,头已深深埋入花影怀中。
"月哥……"花影什么也不问,只是轻轻搂住他,温柔为他梳理浓黑的发。
圆月谷所派的六艘大船越过孔雀岛周围险礁,顺利合围,qiáng攻入孔雀岛。
覆灭行动,和圆月谷的预定计划一样完美。
血,火,生命离体前的悲怒呼嚎,在呼呼的湖风里jiāo织汇流,宛成地狱。
唯一的意外,是孔雀夫人的那身绝学。
月神所得到的资料中,从不曾显示过孔雀夫人身具灵力,更不知道她居然会术法。
她目睹朋友和弟子的灭亡,和罗儿一样俏美的眸子里灼起无边痛怒。和两名心腹被bī迫到海崖边缘时,她施展了术法。
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幻,人们的视线里刹那绵延起无边湖水,带了生涩的寒意,铺天盖地,如万顷瀑布,倒灌孔雀岛。
圆月谷弟子不防之下,顿时连连折员损将。腹中无水,口中无沙,并非因为淹死,分明死于某种术法。
月神皱眉,然后终于亲自出手。
龙翔九天,摧枯拉朽,横扫千军。
还剑入鞘时,半边断崖,轰然断裂,摔入湖中,激起万丈làng花,扬出漫天的迷蒙水气。
在所有人惊慑于那一剑之威时,有女子凄厉呼叫。
月神计算里应该被远远送出的罗儿,不知用什么办法摆脱了圆月谷侍从控制,在母亲兵败如山倒时赶回了孔雀岛,正看到月神的惊天一剑。
她的亲生母亲,摇摇摆摆从崖边立起,浑身的鲜血,看不出到底多少的伤口。两名心腹爱将,已经尸骨无存。
罗儿如一道血色惊雁,那样凄惶地冲上前去,抱住孔雀夫人。
孔雀夫人扶着罗儿,嘶哑而焦灼地呼喝:"你怎么回来了?死丫头,你为什么这时候回来?"鲜血一口接着一口从她口中喷涌,伤势显然极是沉重。
"娘!娘!"罗儿惊呼,忽然转过头来,悲伤容颜如如一朵泣血牡丹,那样凄瑟瑟大声喊叫道:"舒望月,舒望月,我承认我输了,输掉了一切,只是我咎由自取。我只求你,求你放过我娘,好不好?好不好?"月神恍然又见那快乐的少女,在解语花瓣纷如蝶下的chūn光里高声歌唱,冲他娇媚而笑,一声声叫着,舒望月,舒望月。
那样的快乐,随着孔雀岛的覆灭,也将彻底覆灭罢?
圆月谷几名护法站在他的身侧,眼见这少女叫得出少主姓名来,语气措辞更是哀怨暧昧,而月神平静的面容后,分明有种隐忍的痛楚,亦料着了二人必有些牵扯,遂小心上前进言道:"少主,是否留她们一命?"他是少主,圆月谷少主,焉能做出那等留下心腹大患的蠢事来?
何况,那曝尸于野的先人零落残骸,发誓夷平孔雀岛的誓言,圆月谷主人的权威和尊严……"杀。"月神漠然吐字。
罗儿恐惧而不信地退后,忽然厉声尖叫:"舒望月,原来,我爱的并不是人!并不是!哈哈哈,妈妈,女儿陪你一起走吧!""你不该回来,不该回来!"孔雀夫人遍是血迹的手抚上女儿的脸,泣不成声。
圆月谷弟子攻上崖时,罗儿和母亲已经跃下断崖,绯红色的衣裙漾成苍huáng湖面上空最潋滟的一点朱红,飘下水中,似蝶舞翩跹,又似初初相见时,那快乐的少女,轻轻扔向月神的那朵解语花。
圆月谷的少主别过身去,负手面向万顷涌动的湖水,指甲一点点掐入ròu中,却不肯让人看到他满面的泪水如倾。
罗儿,我喜欢你,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即便从此,你已是我心头最深最痛的刺。
因为,我是月神。
以为从此那根刺,永远只能刺在心头,在依稀的睡梦隐约疼痛,却不料,宛然又在眼前。
眉目清新,发黑如墨,甚至肌肤依旧一样的白腻,只在细看时,有微微的沧桑纹理。
岁月不饶人,转眼,竟是那么多年。当日朱颜绿鬓,早失去了灵动娇俏,浸于家门仇恨之中,她可曾再有过一丝笑颜,一日快乐?
只怕还不如当初死去。
月神静默地叹息,手指穿过罗儿亮滑的发,又顿住,悄悄抽回。
罗儿的睫如蝶翼颤动,转动着身体,却被胸前的痛楚抽动得倒吸一口凉气,呻吟一声,终于清醒过来。
水墨山水的帐幔,素白的棉被,平实的桌椅,有种如在梦中的错觉。
但她看到负手立于窗边的月神时,才知并不是错觉。
窗外是一树的解语花,依然繁茂,甚至更加高大秀逸,一大簇一大簇的粉红花朵,挤挤挨挨,似少女酡红开心的醉颜,屏心静气,几乎可以听到格格的笑声。
是解语花在笑么?
为何,罗儿突然间泪如雨下?
竟是当年初遇时的悦君来客栈!
悦君来,悦君来,何日起,君不再来?
"舒望月,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为什么,为什么带我住进这个房间?"罗儿一叠声问,细白的贝齿,紧紧啮咬着被头。胸前的伤口被涂了清凉怡人的伤药,裹得结结实实,不动弹,几乎感觉不出疼痛来。这里并无第二人在,是月神亲自动手为她裹的伤么?
月神依旧看着那灿烂美好的一树chūn光,淡淡回答:"慕容氏的陵园,不是你呆的地方。这里是慕容氏陵园最近的一家客栈。"好生简洁明了。
正因为悦君来离陵园最近,他们才会在此地意外地相遇相识,错误地相亲相爱,直至如今身在咫尺而心隔天涯。
罗儿冷笑道:"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如果你不杀我,我早晚有一天,还是会杀了你,杀到圆月谷去,连你舒家的先人也挖出来挫骨扬灰!"月神回过头来,唇角泛过一丝嘲讽,徐徐道:"可以。只要你有这个本领,将我擒作你的阶下囚,日日折rǔ也成。"罗儿哈哈笑道:"舒望星,月神,你以为,不会有那么一天么?"可她笑得太剧烈了,牵动起伤口,顿时痛得咝咝呻吟,细密的汗珠从额上直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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