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望星没说话,只是慢慢拔出雪玉剑,平放于桌上。
温润的雪白玉剑,已失去了珠玉璀璨柔和的流转宝光,只剩隐隐的细碎莹芒,在剑锋的最中间微微耀着,却越来越弱,似乎随时可能宝光尽逝,成为方岩在青州初见它时那又冷又硬的白石剑。
人在剑在,人亡剑亡。
月神颤抖的手抚过雪玉,突然坐倒椅中,疲乏按住桌子,冷淡问道:"是谢飞蝶害了你?"舒望星摇了摇头,似亦支持不住,坐倒椅中,低哑着嗓子道:"不是她害我,只是老天作弄我。"方岩一摸舒望星的手,居然冰凉,忙冲过去关好房门,紧坐到舒望星身畔,握紧他的手,低低道:"师父,你哪里不舒服?究竟是哪里不舒服?上次那样重的伤,都有锦瑟华年珠可以救,现在也一定可以找出办法来。"小嫣坐到他另一侧,泪水也禁不住掉下来,道:"到底怎么回事啊?""锦瑟华年珠。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舒望星苦笑道:"这么惆怅的名字,又怎会给人一个美好的结局?当日姜弄苓先生临死前将秀乐长真天和南宫踏雪jiāo给我时,曾经再三嘱咐我,万万不要出谷去。他早为我和踏雪排过卦,一世不出谷,可保一生平安。若是出谷……必遭大难。那日我醒来不见踏雪,便知她已应了她的劫数,而我,必也是在劫难逃。锦瑟华年珠,不过是把谢飞蝶拖入我的劫数中而已。"小嫣擦净眼泪,道:"叔叔,什么劫数不劫数,也得你信它才真,若不信它时,哪里真得了?"舒望星得知失去南宫踏雪后并未流露太多伤心,众人只当他对踏雪并无太深感qíng,或者是怕谢飞蝶生气不敢流于表面,再不想他只是料定自己亦已面临难逃劫数。
月神眼中有凛冽寒光,慢慢道:"谢飞蝶在极乐殿取锦瑟华年珠时遇到了什么事么?""小蝶……她必受了委屈了,只不肯告诉我。"舒望星低了头,语气止不住的温柔:"她并不知道她自己中了千魂咒。""千魂咒?"月神咬住牙,道:"就是她身上那些冤煞之气的由来?"舒望星微笑道:"原来哥哥也看出来了。这种咒法,是把自己体内用来炼功的所有怨魂冤煞之气都用自身魂魄引出,转移至另一人身上。下咒之人,魂魄自此散逸,难以存活;而中咒之人,到月晦之日必被体内冤煞反噬,连魂魄都不可能保全一丝下来,更别说转入六道轮回了。"过了今夜子时,便是月晦之日。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中咒之人被下咒之时很是难受,不会被下咒了还不知道,除非当时正遭受更难受的事而被转移开了注意力。也不知谢飞蝶为他受了怎样的折磨。
月神直视舒望星,道:"但你已救了她?"舒望星依旧微笑,笑意却已有些僵硬:"我的灵力修为很高,足以护我魂魄周全。至少,我们两人都不会魂飞魄散,连来世的冀望都没有。"他已无声无息将千魂咒转移到自己体内,却无法想象谢飞蝶一觉醒来失去他的仓皇和凄瑟。
也许,她会伤心yù绝;也许,她会艰难求生。
但终究,他们可以求全于来世。
舒望星眸光跳动,似水在流淌,又似火在燃烧,隐约见着了那一抹依约的光亮,那一抹来自于来世的依约希望。
雪玉剑只剑锋中央有隐隐一丝辉芒了,其余地方,已与死石无异。月神默默凝视着,轻轻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舒望星道:"爹娘若是回来,请哥哥多cao心,代我尽份孝心。"月神低了头,道:"我的xing子,原固执了些。你放心,我与你母亲好好相处便是。"舒望星继续道:"帮我照顾小蝶,元儿,和惜儿。"他第一提的便是小蝶,舌尖萦了苦涩的微微颤意,显然对谢飞蝶最不放心。
月神并没有迟疑,立刻道:"好。""还有,让彼此喜欢的人,都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吧。"舒望星左手拉住方岩,右手拉住小嫣,将他们的手相叠放于桌上,然后舒适地靠在椅背上。
他面庞的微微笑容,居然带了丝小孩撒娇般的任xing和淘气,然后慢慢凝固。
"好。"月神依旧毫不迟疑回答,望着跳跃一下便归于冷硬黯淡的死石,冷凄悲凉瓢泼而下,漫漫卷紧每寸肌肤血ròu。
方岩心中暖流直往眼睛里涌,正要说话时,只觉舒望星的手越来越冷,一抬头,舒望星如星的眸子已经闭起,嘴角犹含了一丝苍白微笑。他的雪白袖角依旧飘拂,似随时可能站起身来,丰神俊朗向他唤一声:"小岩,来,我再教你一套剑法。""师…师父,师父,大哥!"方岩慢慢从椅子上无力滑下,伏跪在舒望星僵硬的脚边,痛哭失声。
小嫣呆呆看着叔叔的如生面容,一时木然,只下意识地继续去抚他冰冷的掌心,感受那清晰的掌纹,只盼他再扭过头来,冲自己温和一笑。
花影走近,拉开小嫣的手,泪水已经直挂下来。
小嫣扭过头来,看着母亲的泪珠,好久才醒过神来,忽然间便软倒在地,偎依向母亲怀中,泣不成声。
月神站起身,推开窗,让窗外凉风透进屋来。但见满天的星星,都化成望星幼时天真无邪的眼,向他眷恋凝望,又向他伸出软软的小手,用软软的童声唤着:"哥哥,哥哥。"望星,望星弟弟,终是我,负你良多。
分明记得,那十二岁的男孩,依到身畔,却被大加斥责的受伤和孤单。
分明记得,天伤流暗算自己后,那稚气未脱的少年跪于眼前,含泪发誓永远离开最心爱女子的脆弱和无助。
分明记得,在自己设计下,那一人一剑独自离开圆月谷,于凛冽秋阳里奔赴断qíng崖的孤绝和疼痛。
分明记得,面对天正教qiáng敌时,誓相护卫家人亲友的倔qiáng和忧伤。
分明记得,梦里睡时,从秀乐长真天传递出来的深深寂寞和隐隐绝望。
分明记得,拖着病弱身体,不顾先人的预言,冒险离开dòng天千里驰援的温暖和亲qíng……"弟弟!我的弟弟!"月神抓住窗棂,已止不住心头的疼痛,慢慢弯下腰去,竟是无声哽咽,盈眶热泪,霎那如倾。
好久,月神抑住嗓下的氲氤气团,无力抬了抬手,低低道:"岩儿,去,给你师父准备后事。"方岩恋恋看着北极面容,应一声,只不肯离去;待月神又说一遍,方才牵一牵师父袖子,yù禀告一声再行离去,忽想起他再也听不见自己的话语,顿时心上又似给抓扯了一块,哭着站起,一拉开门,正yù冲出去,却嘶哑叫了一声,顿在那里说不出话。
门外冰凉石阶上,安静地坐了一黑衣的女子,正抬了眼看那清冷的星光。
细碎的星光下,那女子面庞美丽,眉眼潇洒,黑眸灿烂而迷离,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石阶之上,竟是如雪如瀑的洁白!
今生不离别,离别发如雪。
那女子听到动静,缓缓立起身来,回眸温柔而笑:"岩儿么?你瞧,我又做梦了。做了许多许多的梦,还梦见我们又在一起了,每日每夜地厮守着,他弹琴,我鼓瑟,听呆了旁观的路人,羡煞我们这对神仙眷侣。可是毕竟是梦啊!这梦怎么就醒不过来呢?"她探头看了看屋中舒望星凝坐垂首的僵直侧影,摇了摇头,自语般喃喃道:"这梦不好。我得赶快醒来,我还要去找望星。我找啊找啊,找了四年多了,为什么还找不到他?""师娘!"方岩伸出手,yù去扶她。
谢飞蝶缩回手去,笑道:"你也是在梦里,我也在梦里,你来扶我做甚?赶快醒来吧,醒来帮我找你的师父啊。"她徘徊庭中,垂了袖子,面容如黑夜中静静绽放的牡丹,那样哀愁地吟叹:
"红满枝,绿满枝,宿雨厌厌睡起迟。
闲庭花影移。
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
相逢知几时?""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谢飞蝶重复了一遍,忽然别过脸去,向墙外大声叫起来:"星,星,是你么?不要走啊,等等我!"她跳起来,直向外冲去。
方岩一惊,忙往屋内探头看时,舒望星的尸体依旧安然坐于桌边,唇角依旧一抹苍白黯淡的微笑。
而谢飞蝶雪发飘舞,已在黑夜中迅捷向前掠去,方岩忙追时,只听她凄婉的声音一路飘送,越传越远:"星,等等我啊,星,星……"十日后方岩和小嫣终于追到谢飞蝶时,已是青州地界。
青州如意居故地,往年的整洁已一扫而空。小小的庭院遍是人高的蒿莱,金色的阳光笼住满院的清翠,一对燕子在窗边的葛藤里筑了巢,来来去去捉着虫子喂食巢中啁啾的rǔ燕。
阳光里,葛藤下,红墙边,绿糙中,黑衣的女子抱了一堆雪白的男子衣袍,静静倚坐于地。她的眼睑温柔低垂着,如梳的长睫在阳光下投了安谧的浅影,苍白的唇角,是一抹婴儿般天真快乐的微笑。
我终于找到你了,星。
方岩仿佛听到谢飞蝶临死前那般娇俏而得意地说:
从此,再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你是我的星,我是你的蝶。
我们琴瑟和鸣,天下无双。
方岩和小嫣跪倒在地时,听到谁家的女子在轻扫琵琶,低吟浅唱:
吴山青,越山青。
两岸青山相对迎。
争忍有离qíng。
君泪盈,妾泪盈。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cháo已平……月神将北极、谢飞蝶、南宫踏雪合葬一处。墓葬上首,有仇绫罗的坟,并预留了他和花影的墓xué。
那是烟镜潭边向阳的高地,植了数竿修竹,几叶芭蕉,一树老梅,安静得出奇。
下葬之日,有缁衣的女尼在双明镜陪伴下来相送故人。
"二哥,二哥,终究,你们比我快乐。"她轻轻叹息,眸子温软如chūn水dàng漾。"只是我在梦里依旧记得,那白衣的男孩跟小女孩说,铛儿,我们要一世在一起。"她抚过汉白玉的墓碑,终于流下泪来:"二哥,其实,铛儿早知道,那只是铛儿的梦……"梦终于碎了。
可人世间的梦,又有多少能完满?
方岩与小嫣十指相扣四目相对时,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愿他们能携手在彼此的梦里,一世完满。
十年后。
南疆。
方岩、小嫣并辔而来,马蹄踏着青糙,是清新微冽的气息。
小嫣甩着马鞭子叫着苦:"岩哥哥,你说,梁小飞去哪里玩不好,偏跑这南疆来,妹妹大着肚子居然也由着他!这下也不知把我的小侄儿生在哪个旮旯角落里了!"方岩微笑道:"你还说他们,你不是也把女儿生在东海船上了么?可见得是姐妹了,总有些刁钻古怪的念头。"小嫣闻言,扬起马鞭劈头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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