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负手立于众仙中央,器宇轩昂,赳赳不可一世。身侧的敖锦手托一方八宝锦盒,锦盒之内以金huáng丝绢相垫,其内正是难得一见的般若花,绿瓣红叶,连花蕊亦是新鲜翠绿。众仙围拢过来啧啧称奇,赞叹声不绝于耳。依照前时约定,希夷恭恭敬敬拜倒在他脚下,衣摆铺成而去,皎皎仿佛一地细雪。当年老君门前稍不留意迟了半寸香,之后千年不得翻身,如今所有恶气一并讨回来,众仙为证,他敖钦终于扬眉吐气。
只是所有溢美之辞听过便如过耳之风,转瞬消弭于无形。得了奇花、赢了希夷,心里反反复复念叨几遍,种种一切皆成云烟。有人热热闹闹地张罗着要摆宴、要请酒、要玩乐,敖钦茫茫然地听着,只觉索然无味。凌霄殿上,居然连天帝对他说了什么也不曾听得清楚。
敖锦捧着锦盒来问他:「这花打算如何处置?」
费尽心机才寻来的宝物,他却不想再多看一眼,只顾将目光方向远处,神宫之外,群山之下,沧海彼岸:「你看着办吧。」
敖锦喏喏点头,走出几步却又折回:「那不过是个没什么阅历的小道士,若是稍稍退一步,多给几张笑脸、多说几句软话,他也拉不下脸来赶你走的。你若是想去找他,他现下应该在……」
他掐起指来当真要算,五指未曾捻拢,额上刺骨一点冰凉,敖钦的方天画戟正点上他的眉心,只消手腕翻转,再高深的修为也不免血溅当场。
敖锦挑眉:「我是你弟弟。」
「滚。」
至此,再不曾见得花,亦不曾见得人。
往后,凡间种种皆成神宫禁语,他遨游九天肆意来去,却绝不踏足山下半步。某日,不知谁家宴上,歌声绕梁,舞姿缭乱,三杯热酒下肚便轻易卸了正人君子的端庄面孔。酒酣耳热时,有人大胆靠近前来,睁着一双朦胧醉眼胡言乱语:「据说之前人间有个道士,模样像极了希夷上仙,不知神君可曾见过?」
满席欢声笑语。他执起杯,仰头将酒灌下,酒气上涌,遮住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哈,有这等事?本君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夜,大醉一场。醒来后,见得榻下玉砖上,褐huáng的铜板四处散落。敖锦说,原本都是收在柜中的,他醉时嚷嚷着四处翻找,搜出后却又发狠丢下,如棋子般洒得到处都是,旁人俯身要拾,俱被他高声呵斥。
月半晦,灯半明。不自觉想得入神,神思再回转,小道士不知何时站到了卧榻前,正弯下腰担忧地看着他:「你脸色不好,是身体不适?」
前世与今生,两相映照,几乎不敢分辨真假。
敖钦就着他的手撑起身,一手上抬,顺着他的鬓发擦着脸颊滑落:「一不留神差点睡着了。」
灯下的小道士放心笑了起来,嘴角微微上翘,灯影落在敖钦方才抚过的地方,泛起淡淡的一层红:「那就赶紧去休息吧。」
「嗯,你也早点睡。」嘴上虽说着,却没有半点要放他离开的意思,敖钦紧捉住他的手,掌心叠着掌心牢牢扣住,再用另一只手覆上,细细摩挲着他的手背。小道士顾虑着身后的希夷,咬着唇挣扎却又不敢出声,水汪汪的一双眼叫榻边的烛灯照得楚楚动人。若非希夷在场,真想扯下他来搂在怀里吻个天翻地覆。
有心想要戏弄他,一边附在他耳边低声叮嘱:「家里还有客人。」一边伸手状似要解开他的衣襟。
小道士在他掌中剧烈一颤,细白的牙将唇咬得更紧:「施主……」
敖钦体贴地停手,仰头看他:「嗯?」
小道士迟迟不敢开口,只低头死死看他修长的指游戏般稍稍探进自己的衣襟又离开寸许,继而又探进:「施主……」
「叫我什么?」歪着头似乎在认真考虑该从何处入手,敖钦笑得越发恶意,笃定他不敢回头跟希夷求救,「说呀,叫我什么?」
「敖……敖钦……」他声音低微细如蚊呐,一张脸涨得通红。
敖钦方要应,视线再往上,赫然见得一直坐在桌边的希夷已不知不觉站到小道士身后,两人纠缠在他道者衣襟的双手正落入他眼中。
「道友,施主怕是方才喝醉了,你去替他找些醒酒药来。」
不温不火的话语,衬上他一脸凛然的表qíng,生生坏了qíng绪。
小道士忙不迭应声,做错事被逮个正着的孩子般扭头就走,几乎不敢看希夷。敖钦故意拖住他的手,急得脸红的道者冒出一头热汗:「你、你别闹……」
想说我没醉,你别搭理他。希夷自高处投来的森寒目光下,敖钦终是悻悻地放了手:「说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小道士既然被支走了,便不必再装模作样。敖钦大大咧咧靠回榻上,看着希夷缓步回到桌后,空dàngdàng的室内,两人各占一角,均是一脸不愿与对方相会的嫌恶表qíng。
「你不该留下他。」
「我该不该,轮不到你来过问。」
「敖锦说,你答应要放他走。」
「那是敖锦说的。」
仙者点头,语气中露骨地展示出几分轻蔑:「出尔反尔,确实是你会做的事。」
敖钦不以为意地咧嘴:「虽说我已不在神宫,不过本君要做的事还轮不到上仙来评判吧?」
「你的事,光听就污了我的耳朵。」他果然动怒了,只是怒意在脸上一划而过便又被隐藏了起来,「但是,只要与他有关,我便要过问。」
「希夷。」敖钦「嗤嗤」地笑开,「他果然是你的独生女儿么?」
衣袂飘飘的仙者眸光冷峻:「你已经毁过他一次。」
敖钦气定神闲地挑拨着灯里的烛芯:「所以这次我绝不放开。」
再谈已无意义,希夷霍然起身:「我来就是为了带走他。」
「是你让他重入轮回?」
他直认不讳:「我苦心维持他一丝灵识,可不是为了让他再遇见你。」
「所以就让他记得那个‘他’!」敖钦站起身趋前几步,出手如电抓上他的肩。
「你是说东垣?」重压之下,希夷缓缓回头,通身雪白的仙者连眸中也是结满霜雪:「记得他,也好过记得你,不是吗?」
明明是仙,却尖刻如鬼。
东垣,一个至死不能再提及的名字。敖钦颓然垂手,希夷微微一笑,轻快地越过他跨出门去:「到月底,我会带走无涯。」
第十章上
当日曾在红楼之上听得歌姬婉转啼唱: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那是个未及二八年华的幼小歌女,梳着利落的双髻,髻边用鲜艳的红绳绕两遭,垂在耳侧的绳穗也是红的,衬着一身红裙,活活泼泼好似一朵山茶花。半大不大的小丫头转着一双汪汪的眼,把短短四句词含在嘴里颠来倒去地唱着,和着清脆的牙板,硬生生唱出一派天真无忧。
那时便想,若是过几年再来,待懵懂的小女娃长成怀chūn的大姑娘,不知又能听到怎样的唱词。
却不料,隔了无数光yīn再登楼,堂内扬声清唱却还是个顶着双髻的小小女童,身下一条红裙,衬得粉颊新鲜水灵仿佛时令鲜果。她亦有一把清脆过人的嗓子,红菱般小嘴抿一抿,满堂食客前,如见惯风尘的花魁般缓缓启口,不羞不怯,不骄不躁,稳如泰山: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任凭身后的琴师将胡琴拉得凄切,清脆的牙板下,依旧一派孩童的无忧无虑。丁点未变。
敖钦坐在楼头啜着酒听她唱,不远处即使降魔塔,黝黑高耸的塔身直入云霄,仿佛利剑将湛蓝天空破开一个大口。当年这塔刚铸成时,他时常喜欢飞上塔尖,坐在勾起的翘角飞檐之上俯瞰全城。塔就在城中央,街道小巷纵横jiāo错,皆是从塔下延伸而去,九曲十八弯后,条条街巷又归于塔下,一如百川入海。
坐在塔上时,几乎什么都不想,只是向下看,看拱桥弯弯,看桃红柳绿,看房檐下懒散的卖货郎……一看即是一天,有时恍然回神,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有一天敖锦来了,站在他身侧,同他一起俯瞰:「你这般坐在塔上,也不怕压到了他?」
明知他说得无稽,以后,却真的再没有上过塔。
视线往下瞥,楼下熙熙攘攘人流如cháo,一灰一白两道人影就如汪洋中的小舟,倏忽一下不见,倏忽一下又映入眼帘。看着他们挤挤蹭蹭终于从远处挪到楼下,随手从盘里取一只李子丢下,敖钦挑起眉梢趴在窗框上等,灰衣的小道士毫无知觉,正一个劲拉着旁人的袖子问询,白衣的希夷出手如电,在被打中前翻手将投来的李子收入掌中,顺便不忘皱眉向楼上剜一眼。敖钦咧嘴冲他笑,他就扭头,拍拍小道士的肩膀伸手往这边指来。
小道士用手遮着额头努力往上看,似乎不曾料得敖钦会出门,见了敖钦,起先是惊讶,而后弯起嘴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敖钦冲他招招手,他用力地点头,又一个倏忽,人就不见,片刻便听得堂内的木楼梯「咚咚」作响。小道士呀小道士,不自觉,笑容扩大,心境也如目下的天气般明媚起来。
他自清早出门大概就未曾停歇过,走近时便瞧见他额上亮晶晶一层薄汗。敖钦牵起他的手让他挨着自己坐下,自然而然抬起袖子去替他擦汗:「奔得这么急,怕我跑了么?」
小道士微微推拒:「我自己来。」
敖钦不理会,为他将发角的汗全数擦净才住手,又体贴地将早先点下的点心夹到他碗中:「饿了吧?歇歇再下楼也耽误不了什么。」
小道士低声道谢。
他一径柔和地笑,唯恐不殷勤,希夷充满戒备的视线下,再起身用小碗为小道士盛来一碗莲子羹:「别噎着,喝碗汤润润喉。」
舀起一匙,亲手送到他口中,只将对坐的希夷视若无物。
小道士悄声提醒他:「道友辛苦陪了我一天。」
敖钦目不斜视,只是温柔地笑着,一句一句细细问他:「今天可有收获?探听到些什么吗?有没有遇见谁知道‘他’的下落?」
他缓缓摇头,一口一口沉默地咬着小小的苏饼。
敖钦又喂他一匙羹汤,揽过他的肩头轻轻地拍:「没事,没有了‘他’,你还有我。」
小道士乖乖喝着汤,抬起脸,眼中满是迷惘:「是吗?」倦意再也掩饰不住。
固执的道士,其实早已身心俱疲到绝望,却还qiáng撑起一张笑脸誓要踏遍天涯海角。出门时要记得照镜子呀,明明眼下的yīn影已浓重到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步。敖钦想用指抚他的脸,自眉梢眼角到面颊嘴唇,把所有的焦虑与担忧拂去,将满脸的疲惫与倦怠消除,最渴望最渴望,是想将手穿过他的胸膛去捉牢那颗鲜活的心,磨灭那个「他」,刻上我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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