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就是偏僻无名的寥落小城,往来城边的路人因之变得更为稀少。于是gān脆不再延揽戏班来唱戏,望着屋外五色缤纷的花园,没来由想起,戏文里总有些动了心的善良仙者,飞蛾扑火般爱着看似一无是处的凡人,仿佛一夕之间丧失了所有神通成为一个连孩童都不如的痴子,而在他们对面,则总站着另一些冷酷而无qíng的恶毒仙者,为了莫名却正当的理由堂而皇之的设下各种障碍、施下各种毒计不惜一切地阻挠。结局总是苦尽甘来的,善良的仙者总能与他的凡人厮守,恶毒的仙者却被剔去仙骨贬下凡尘。
想起就要忍不住笑,惊走了在花间翩飞的蝶。外出一天的道者正推开门:「你笑什么?」
游城之举卸去他不少戒心,小道士对他不再客套得近乎刻意,偶尔不经意间,听得他脱口唤出几声「敖钦」,声音轻且低,却也唤得顺口。
敖钦向他招手:「过来我就说给你听。」
道者归家后总要被他拉着纠缠一段时光,或是同看一卷经书,贵妃榻上,道者端端正正坐着,他懒懒散散撑起身,一手搭着道者的臂膀,下巴正抵上道者另一边的肩头,全副重量全数jiāo给身无几两ròu的小道士;或是搬两把椅子坐在廊下看院前百花争艳,玲珑小巧一块芙蓉苏,道者小心翼翼咬一口,剩下一半,他不由分手劈手抢了去,丢进嘴里还不忘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笑脸。
寂然无声时,偶尔闲扯几句。道者看着远处的降魔塔,说他日前从塔下经过,见得碎石遍地:「那塔莫不是要倒?」
敖钦「哈哈」地笑,伸手亲昵地摸他的额头:「你一定是寻人寻累了,好好的去想那塔gān什么?」扑上前去抱个满怀,不忘揉揉他的脸阻断他的反驳。
起初道者抗拒,他厚起脸皮打躬作揖又赌咒发誓:「只此一次,在下绝无冒犯之意。」
见他确实点到为止不存轻薄之想,几番挣脱无效,道者便也随了他,却未曾留心他眼底幽幽闪烁的微光。
小道士不疑有他,依言走过来,一个不谨慎,叫他拽住了胳膊按坐在卧榻边:「我在笑你呀。」笨道士,连日来被他这般轻而易举骗了不知多少次,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却还没学会。
笑嘻嘻地端起手边的莲子羹送到他跟前:「在外头跑了一天,也该饿了,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自他清早出门时便开始清洗熬煮的莲子,一颗一颗被细心摘了莲心,取深巷尽处那眼泉眼中的泉水,搁了冰糖一起放在炉上用小火慢慢炖,直煮得莲子苏透,明晃晃一碗糖水清透带稠,估算着他归家的时刻盛起,待他跨进门时,刚好凉得不冷不热温润适口。
道者双手小心接过,却迟迟不曾动勺。敖钦捧一卷书简半卧在他身旁,看他沉沉一脸心事:「怎么了?」
小道士望着碗底的出神,yù言又止:「今日在街上遇见一位同修,他刚来此处,还未寻到落脚的去处……我、贫道与他攀谈了几句……」
敖钦取过汤匙,在碗中慢慢搅动:「你同他攀谈?是他先来找你的吧?」
道者满眼的惶恐,低着头细声辩解:「他同我一样是个云游道人,我们……」
「他寻不到去处?所以你就想将他带来这里?」敖钦用指抬起他的下巴,体贴地舀一匙羹汤送进他嘴里。
「贫道借住在此就已叨扰施主,现在……」他为难得快要捧不住碗,咬着唇不胜惶恐,「可是……」
「你答应他了?」汤汁太浓,匙底贴着碗沿再三来回,依旧粘连不断。
小道士如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沮丧地点头。
「蠢道士。」捏着下巴的指又施了三分力,迫得他的下颚不能不上抬,敖钦又喂他一匙,小道士尚不及咽下,清澈的目光里蓦然跳出惊讶,却是因为敖钦竟然倾身上前用舌来舔去他嘴角溢出的甜汤,「我不是说过么?叫我敖钦。下回再叫错,我可要罚你了。」
擦着嘴角落下一个吻,敖钦躺回原地,枕着锦靠看惊得仿佛泥塑般一动不动的小道士:「我是那般小气的人么?」
「是我自作主张……」他自责。
敖钦张口截断:「他人呢?」
仿佛听得他的问,叩门声应声而起,抢在小道士之前,他展开双袖长身而起,长长的衣摆擦过一尘不染的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
门扉开启,那人含笑站在门外,发如墨衣如雪,倘换上一袭灰色道袍,便只当屋内的小道士是妖jīng所化,一个旋身又站到了门外。
「我同他攀谈,是、是因为他和我长得太相像……」小道士跟在身后匆匆解释。
其实已不便多言,他早知道他会来。敖钦看着门外,双目如刀直直she向面前的人。
「贫道打扰施主了。」他似浑然不觉危险,一脸天生生就的慈悲,微笑如当年佛祖拈花,躬河蟹词语深深施礼。抬头时,清清楚楚叫人看清他的眉心,不同于道者的gān净,俨俨一派凛然。
希夷,纵然隔了百年,再次相见,你样貌不变,这通身令人厌恶作呕的气息居然也无丝毫变更。
敖钦站在门前挡住身后的小道士,嘴角微分,同样回他一个炫目的笑:「该如何称呼?道长?或是……」
「道长就好。」他会意,立刻接道。
从未见过这般无礼的道士,他竟然不等东家开口相邀就举步跨进门来,错身而过时,甚至不着痕迹狠狠将他往边上推了一把。
第七章
小道士絮絮叨叨跟他提起同希夷相见的qíng形,长街之上,降魔塔下,偶尔抬头,惊得倒退三大步,一时错觉如坠梦境。
敖钦皱起眉:「不是说过,要离那塔远些么?」
小道士不及张口,希夷替他答:「路过而已,有什么要紧?」神色淡淡的,隐隐嘲讽着他的大惊小怪。
敖钦直觉要反口,小道士赶忙拉住他的手,生硬地说笑:「没想到有同我长得这么肖像的人,真以为是在照镜子呢。」
「蠢道士。」敖钦便回过头来骂,「你是你,他是他,哪里像了?」
吓得小道士赶紧住口,乖乖任由他抓过自己的手紧紧扣在手掌心里。
那边的希夷见了,颊边微微露一丝笑,扭头只当没发觉,目光掠过墙上的画又落到图样jīng致的隔窗:「万物皆由心证,像便像,不像便不像,何必非要论个曲直?」
谦逊好学的小道士连连点头:「道友修为高远,贫道自叹弗如。」
呸,空长了一口láng犬般的利牙罢了。敖钦拿眼狠狠瞪他,他悠闲从容,淡淡的笑容只对着目光炯炯的小道士:「天色不早,贫道困乏,先请告退。」
这才稍稍有些识相。敖钦巴不得他赶紧离开,端坐桌边假意好客:「家中回廊萦迂,恐怕道长寻不到客房,可要在下带路?」却无一丝一毫起身之意。
希夷站在门边回身看,目光却还是浮的,擦过敖钦的头皮看他身后雪白的墙:「施主费心,道友代劳也是一样的。」
自进门到如今,他从未正眼看过敖钦一次。
兴奋不已的小道士挣脱了敖钦的掌心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希夷身边:「道友请。」
向来内敛得有些苛刻的道者,稀少见他对人这般热络。他径自亲昵地拉起希夷的手引他往外走。跨过门槛时,希夷终于回头看了敖钦一眼,乌黑如墨的眸中,一丝得意一划而过,满脸的慈悲愈见露骨。
今生今世,再未有如他这般叫人嫌恶的人!双手紧握成拳,敖钦生生咬碎一口白牙。
月上中天,夜半时分又有贵客远来。敖钦坐在窗下看皎皎月光在月中洒下遍地银光,银光尽处,现任的青龙神君缓缓而来。依旧是独身一人,冠不及他当年的高,衣饰不及他从前的繁复,肩头那只小小的翠鸟怎么看都是不堪一击的娇弱。
真是太没出息的xing格,哪位神君出行不是遇山劈山遇河填河?就为不伤及窗下那丛野花,他甘愿绕路而行,一本正经来叩他的门扉。
衣袖挥处,房门dòng开。窗边的敖钦挑高了眉梢手把手教他:「抬脚踢就是了,东山神宫被你败了?连我一块门板都赔不起了?」
好脾气的敖锦摇头,徐徐踏进房来,肩头的翠鸟在撞见敖钦的目光时不由自主缩头:「我听说希夷已经到了。」
「傍晚时刚来。」
敖钦挥手示意他坐下,他身形不动,挺直背脊站立在敖钦跟前,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映得衣襟上连绵不绝的云纹闪闪生光。
敖钦眯起眼仔细打量他,这个总是恭恭敬敬跟在自己身侧的同胞兄弟,明明有一张同自己九分相似的脸,往昔寻遍棱花镜,却找不到半分他的温良宽厚。一时间不禁又想起希夷与无涯,「呵呵」低笑出声。
面前这张酷似自己的面孔却是焦灼的,本该凌然不可一世的眼瞳里布满忧虑:「你究竟想怎样?」
敖钦不紧不慢地反问:「你想让我怎样?」
他直呈来意:「你说过,一个月后放他走。」
敖钦的神色越发无谓:「一个月已经过了么?」
仔细去研究他现在的表qíng,或许方才希夷回首时,自己也是这样一副丢人现眼的神色,眉心蹙起牙关紧缩,满脸满脸的不甘与羞怒,啧,真是难看。
敖锦他忧心不减:「希夷也是为了你们好。」
对小道士,他或许是真心真意。至于对他敖钦……呵,就算是好心,那个希夷也要掺上八分半的看热闹心思。
敖钦道:「看来这个神君你当得是越来越空闲了,特特下了东山来跟我啰嗦这些。」
忧心忡忡的弟弟握着拳,浑身气得打颤:「你是我兄长,我才来跟你说这些!」
敖钦摆摆手,起身大大咧咧自他面前经过,走入珠帘后的古琴旁:「不能换个新鲜说法么?」
透过晃晃悠悠的帘,可以看到他蓦然沉下的脸,这才生出些许恍如照镜一般的错觉。
帘外的人终于冷下了语气:「莫非你想重蹈覆辙?」
敖钦垂下眼,泠泠的琴弦沐浴了月光,弦身上细细一线银白:「是又怎样?」
「别忘了当年他是怎样的结局!你最后又得到了什么!」敖锦急速旋身,长袖将珠帘打得「叮叮」乱响。一片珠光背后,撕开了欺尽世人的温柔假面,原来他也有眼角赤红仿佛入魔的时刻。
敖钦静静地听他粗声喘气,任凭珠光将孪生手足那张紧绷的面孔割裂成无数小块:「再如何,亦不会如当初那般惨烈。」
「万一他想起来了呢?」
「那就再起一座降魔塔,双塔遥遥相对,或许就能一直到天荒地老。」他咧开嘴角在珠帘这头笑,重重穹顶之下,虚幻得近乎飘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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