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正想着,却听顾翛忽然道,“蓉姨也等了你许多年,我知晓她不是个执着感qíng的人,言好听的是务实,不好听的,便是世俗,一个如此世俗的妇人,能等你这许多年,着实不容易,师傅,你认真考虑考虑吧,不用娶她,收做姬妾亦可。”
顾翛不明意味的一笑,“我也等等,若是许多年后,有个如蓉姨一般的妇人,我便娶了她。”
他这一笑,映着湖光山色,华美不可言说,只是青山绿水间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落寞。
佛曰: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顾翛嗤笑一声,他如此轻易的动了心,伤筋动骨,也是活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天气转寒这一段时日,是疾病的高发季节,九月中旬时,府中便接到了镇国公府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镇国公病了。
一个耄耋老人病了,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哪怕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也有可能夺去老人家的xing命。
顾连州和顾翛轻装简行,带上妫芷的两名徒弟,还有一些续命用的药丸,便一路策马奔驰,披星戴月的赶往政阳。他们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嫡长孙,若是往坏处想,镇国公真的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便是不见顾风华,也得要长子长孙在侧才不算遗憾。
而白苏则是领着顾然和顾玉随后赶路,一切从简。顾玉虽然顽劣,却也是个懂得轻重缓急的,一路上车马颠簸,若是放在往日,他定然不会乖乖随行,可这回却是半句怨言也无。
政阳,镇国公府门前人满为患,明知道不可能进去探视,还是带着礼物来拜访,就是在管家面前露个脸,以表示关心罢了,有人带头,大家伙自然都不甘落后,纷纷前来探病,将偌大的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顾连州和顾翛到达府门口时,是半步也向前不得。
顾连州索xing丢了斗笠,声音灌注了内力,“让开”
声音清贵而有磁xing,令喧闹的气氛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纷纷回头来看。
一入眼,便看见两个极出色的男子,一袭青衣者萧萧如松下风,俊美无铸,怒若泰山之将崩,令人不寒而栗,一袭玄袍者,慵懒中透出莫名的冷峻,丰姿俊秀,萧疏轩举,两个人站在那里,视线中其余一切都在刹那间黯然失色。
那些人看着那青衣男子步履飒飒的走来,竟然不知不觉的向两旁退让开来。
直到那两身影走入镇国公府,所有人还处在震惊之中,一是惊于两人的姿容,还有便是在场大多数人都认识顾翛,而顾翛与顾连州生的极为相像,他们没见过顾连州,但这些上门巴结讨好之人,没有一个是蠢的,稍微联想一下,便能猜出顾连州的身份。
过了好长时间,才有人结结巴巴的道,“是,是连州公子我们是遇见连州公子的英灵了?”
一个在人们认知中死去近二十年的人,忽然间出现,的确令人恍惚。
顾连州此刻无暇顾及外面那些人的震惊,步履匆匆的领着顾翛往寝房去。
顾翛看着父亲修长结实的背影,心中明白,他这么做多半是为了顾然和顾玉,顾然和繁星早晚是要议亲的,顾然没有个身份,如何能娶到一个士大夫之女?况且,就算没有顾然这桩事qíng,父亲也不会任由母亲被人鄙视唾弃,所以便趁着这个机会,公开出现。
诈死之事,没几个人知道,当年顾连州命人散布的谣言中,有许多是暗示他并没有死的,便是为了应对今日的qíng形,他一出现,不用出言解释,人们便会对号入座,认为某一条谣言是事实。事qíng早已经过去,现在天下是顾家的天下,没有人敢揪着这件事qíng不放,顾连州迟迟不愿出现,不过是不愿应对那些人qíng世故。
推开寝房的门,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浓浓的药香味扑面而来。
顾连州悄然在榻前跪下,轻声唤道,“父亲。”
久久,镇国公才稍稍张开了眼睛,嘶哑的声音不确定的问道,“是德均回来啦?”
“是儿。”顾连州紧紧握住镇国公枯瘦的手,很难想象这样一双手,曾经是握着长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而从镇国公枯槁的形容中,也难寻到一丝年轻时英武的模样。
这一番光景,让一向冷漠的顾连州喉头微哽,墨玉眼中泛起了cháo气。
生时,父子关系尴尬,即便是最后原谅了,一时也难以弥补上鸿沟,然而濒临生死,这两只手jiāo握的却如此自然,人,永远是如此难以揣度
“辄浅也来了?”镇国公枯涩的眼眸微微转动,落在了顾翛身上。
“是,孙儿来了。”顾翛动容。
镇国公嗯了一声,复又看向顾连州,骨瘦如柴的手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反握住顾连州的手掌,叹息道,“我儿,为父看见你,走的也安心了。”
“父亲不过是伤寒,孩儿这次带了前朝伏翛大巫的徒弟前来,父亲定然会痊愈。”顾连州语气笃定诚恳,连顾翛这样清醒之人,都不免相信了几分。
顾翛令两名医者进来,轮流给镇国公号脉,之后便领着二人出去询问病qíng。
得到的答案一模一样:镇国公脉息微弱,乍疏乍数,是胃气已败,是死症,已然药石罔效。
顾翛令两人商量着开一副药,只求让镇国公少些痛苦,转身之际,却看见石径上一袭月白广袖宽袍的顾风华垂手而立,神qíng怔忡,显然是已经听见了顾翛与两名医者的对话。
隐约能看见院子外面有重兵把守,十余名寺人垂首恭立,顾翛原以为来人是顾风雅,却没想到是他。
“陛下。”顾翛屈膝行礼。
顾风华自嘲的轻笑一声,“起来吧,我又何曾拘泥过礼节。”
顾翛站起身来,这才看仔细顾风华,许这是顾风华平生第一回穿真正的素服,不带丝毫花纹,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袍服,雅致也不失庄重。那双一顾一盼均是风流韵致的桃花眼,此时却显得有些呆滞。
减了华丽,减了风流,原来这样的顾风华也一样出色的动人心魄,那浑身的雍容气度,并非是一两件衣物,或者一些浮华能够撑起,他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男子。
顾风华缓缓走上台阶,与顾翛并肩而立,顿了一下,抬手正yù推门,却隐隐听寝房中镇国公嘶哑的声音伴着重重的喘息道,“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的母亲。她是个贤淑的妇人,我悔……悔到恨不能把所有亏欠过的都千倍万倍的补偿给她,这悔意,在她自缢的……那一刻,便已然生出……”
台阶下,传来细碎略带凌乱的脚步声,一袭深紫曲裾的妇人端着一碗汤药,在镇国公的叙说之中顿下脚步,妇人保养的极好,从容貌上不能分辨出她真实的年纪,却是镇国公夫人,当年的政阳公主。
“可我纵然悔恨不曾厚待她,心里却明白,我从来……不曾将真心jiāo付与她,如若不是阿旬,我许是这一生……也不知qíng爱滋味,然……得到这份温存,我却付出了,莫大的代价……”
断断续续的声音结束,许久才又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你恨我,也是应当。”
屋内再度寂静无声,而屋外,镇国公夫人已经是泪如雨下。
后续之此qíng共待何人晓(3)
顾风华垂下眼帘,黑羽翎一般的睫毛遮掩中眸中的水光。
镇国公已然八十岁,也算是高龄了,得的也不是什么重病,也是他的寿命该尽于此,顾风华心中并没有十分悲戚,他与镇国公之间的父子关系,也不比顾连州好到哪里去,上面有那样一个优秀的大兄,镇国公常常挂在嘴边,心里又觉得对顾连州亏欠,顾风华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顾风华聪慧,不下于顾连州,生的虽没有顾连州俊美,却也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可在镇国公眼中,他从来不能与顾连州相提并论。
但毕竟,父亲该给的关心疼爱,抑或严厉,镇国公一样也不曾落下,而顾连州从没有得到过,这一点,在顾风华第一次在尚京见到这个冷漠孤独的大兄时,便已然想通了。
顾风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对镇国公夫人道,“母亲,进去吧。”
“你先把药端进去。”镇国公夫人将药碗举到顾风华面前,待药碗被接走,她便匆匆朝耳房走去。
顾风华与顾翛一同进入寝房,顾翛看着这一对风姿卓绝的兄弟服侍着镇国公药喝,觉得镇国公此刻心中必定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只是,镇国公说的事qíng,对他震动很大,原来有时候得到一份不该得到的温存,竟需要付出如此之多。
镇国公服了药后便睡下了,到晚间醒的时候,jīng神明显好了许多,甚至能够下榻行走。
顾连州便扶着他到院子中看夜景。
夜凉如水,院子里的一片月桂开了花,馥郁的香气萦绕整个院子,在九月中旬的寒夜中化作冷香,院周都挂了灯笼,一株古松下铺了羊毛毡子,镇国公披着雪láng皮制成的大氅跪坐其上,须发花白,与雪láng的皮毛混作一体。
“你怕是不知道,这院子的月桂都是你母亲亲手种下的,她喜爱桂花香,我却不大喜欢,觉得香味太重,熏得人头晕眼花,你啊,随我。”镇国公目光缓缓浏览着院子中的一糙一木,回忆便如cháo水一般的涌来,他也知道自己恐怕要不行了,所以尽可能多得看看着世间的一切。
“父亲……”顾连州余下的话,全部都哽在喉头。
镇国公拍拍他的手,反过来安慰他道,“为父前半生是在生死中滚打出来的,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所以对生死这事也看的淡了,作为征战沙场的将军,马革裹尸固然光荣,可是,闯出一番名堂,还能活到老的,才算是本事。”
顿了顿,他又道,“况且,我三个儿子都是人中之龙,便是这一点,为父的腰杆就挺的笔直。”
站在一丛月桂后的顾风华微微一颤,原来,在父亲的眼中,竟从未看不起他。
“皇兄。”
顾风华回身,瞧见一袭灰衣的男子,风尘仆仆,鬓发凌乱,像是个游侠儿般。顾风华冲他微微点点头,“一起过去吧。”
至此,顾氏父子齐聚。
镇国公府的所有事qíng都搁置下来,管家寻不到人决断,便只好请了顾翛处理,包括没有人愿意提及的镇国公的后事。眼看着医者估算的日子就在眼前,一切事宜都须得准备妥当,虽然宫中的准备了太上皇规格的丧葬礼制,但以镇国公的xing子,恐怕不会应允,顾翛便只好命人连夜赶制两份不同规格的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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