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想越是摸不着头脑,脚下自然也是越走越快,刚刚走进堂屋,坐在上首的崔玉娘便起身笑道:“看来咱们是来得不巧了。”
琉璃为作画方便,身上穿的是一套素面的深色胡服,头发也是紧紧地束在脑后,通身上下并无半点装饰,如此待客殊为不妥。她自己低头一看, 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哪里的话,贵客登门,原是求之不得。适才我是有点事被绊住了 ’又怕几位久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她一面说,一面也打量着三位崔氏,她们都打扮得十二分齐整,十三娘头上更是戴了顶赤金点翠的花冠,配着jīng致的妆容,显得富丽端庄,与平日的清雅截然不同。琉璃略觉诧异,转念间才想起自己日前曾收到过她的请柬,说是要给女儿办及笄礼,想请自己当赞者,算起来可不正是这两天?
这份邀请,琉璃当时就谢绝了。眼下她实在不想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一则自打裴行检当了波斯大使,人人都觉得他比李敬玄还倒霉,那些或幸灾乐祸或好奇怜悯的目光实在让人吃不消;二则她自己心qíng也不好, 又要提防着那只暗处的翻云覆雨手,这出门应酬,谁知会遇上什么事?因此,虽知十三娘是一片好意,她也只是让人送了份重礼过去,看这样子,难不成……崔十三娘的脸色果然有些凝重,起身见过礼后便道:“阿嫂,今日十三冒昧前来,乃是有一事相询,不知阿嫂这边可曾收到过西疆那边的消息?” 西疆?难道是裴行俭那边出了什么意外?琉璃心头一紧,忙问:“什么 消息?”
崔十三娘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阿嫂莫急,我这消息也不知做不做得准,因今日小女及弃,我请了些歌舞乐伎给宴席助兴,有个胡姬大约听着敝舍也叫裴侍郎府,便跟家中管事说,她兄长一个月前还在西州见到裴侍郎 在校场点兵,要带西州人去天山打猎。这话恰好被一位女客听见,当众问了几句,那胡姬信誓旦旦,说她兄长亲耳听到裴侍郎说了,要带着大伙儿好好游乐,等到秋凉再出发。”
琉璃一 口气顿时松了下来,原来是这件事!裴行俭的障眼法果然耍得漂亮。算起来,如果一个月前他就已经带人去“狩猎” 了,如今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应该都成了他的猎物,也许再过两个月他就回来了,也许还不用两个月……她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突然发现屋里静得有些异样,抬头一看,却见对面三个人都在诧异地看着自己。
糟糕,自己的反应未免太“淡定” 了 !琉璃忙笑道:“多谢十三娘相告。 我这些日子心里原是有些不安生,适才真是吓了一跳,幸亏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说起来’外子在西州时的确喜欢出门行猎,这故地重游、盛qíng难却, 大约也是难免的,不过他的xing子历来谨慎,想必不会因私误公,这传言么, 或是有些夸大也未可知。”
崔十三娘呆了一下,yù言又止。崔玉娘却点头叹道正是,裴侍郎人在边陲,这相隔好几千里的’什么话传过来都未必可信。只是人心莫测,今曰那王氏我瞧着多半是成心宣扬,那胡女偏又言之凿凿,好些人只怕都会信了她。回去后她们若是添油加醋地传开,对裴侍郎到底不大好,万一被言官知晓,上朝弹劾,事qíng就更难收拾了,大娘还是早做准备才是,最好派人去西疆走一遭,也好澄清谣言。”
琉璃怔了一下才道:“多谢玉娘提醒。”心里受到的惊吓简直不比刚才少--崔玉娘是什么人?自打认识第一天起,自己就从没入过她的眼,前些年她顺风顺水时好歹还能摆出副宽容的姿态,自打李敬玄被派往河西、裴行俭接掌礼部之后,哪回瞧着自己不是恨不能连脚底都表现出不屑来?今天却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她这是……怎么了?
崔玉娘和善地一笑:“大娘何必跟我见外。”
崔十三娘的脸上却满是歉疚,长跪欠身:“都是我御下无方,待客不周,才会让王夫人把人带到堂上去问话。此事阿嫂先盘算盘算,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千万莫要客气,总要给我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崔静娘忙道:“此事怪不得十三娘,今日来客那么多,她哪里处处照应得到?当时原是我在那里帮她招呼客人,却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那王氏言辞锋利,我一时反应不及,竟没能阻止得了她……”
所以她们都觉得是自己惹出了好大的祸事,送走宾客后衣服都没换就赶着过来报信赔礼了?琉璃心里感激,忙欠身还礼:“两位快莫这么说,此事怎么能怨你们?这种事qíng,若有人诚心说开,就算是我在那里,也未必能阻止得了。”
崔玉娘愤然道:“可不是!那王氏原本就是个爱搅事的,遇到这种事岂有不煽风点火的道理?十三娘今日都恼了,说了她两句,她还yīn阳怪气地说什么风水又变了,有些衙门要自求多福。她不就是眼红这吏部的差事么?也不瞧瞧她家夫君的模样,便算这些人都被打发出去了,也轮不到他!
还有那起子见风使舵的小人,你得势时恨不能日日跟在你后头,这眼见着风头有些不对了,不管你有没有错处,先编排上一顿再说,那幸灾乐祸的模样,真真是可恶!不过大娘,不是我说你,这些人再可恶,你这样日日躲在府里也不是办法,她们智慧愈发觉得你软弱可欺,明日我摆上一席,你堂堂正正去赴宴,看谁能欺rǔ了你去!”
琉璃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今天她如此和善,原来是觉得自己和她同病相怜了,进而可以同仇敌忾,这误会……她也只能一脸感激道:“多谢玉娘盛qíng,只是我手头这幅要先给天后的话还没收尾,只怕要过几日才得闲。”
崔玉娘诧异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有心思画画?”
琉璃叹道:“越是这时辰,越要用心画好。”开玩笑,她之所以把这幅画又是添色又是描金又是花鸟又是台阁地整这么复杂,不就是为了磨洋工?眼见着留言乱飞,正该好好给画上再罩染些栀huáng,再俗都无所谓,总比出门招人眼qiáng。
崔玉娘显然理解成了另外一层意思,沉吟着点了点头:“这倒也是,献给天后的画,原是要用心些,这时辰能让天后高兴些,也是一条路子。横竖我那边是不急的。只是今日十三娘那边客人来得多,消息定然也传得快,寻人去西疆送信打探,已是刻不容缓。再者,我看那胡女也不像寻常的无知妇人,大娘不妨着人去查一查她,谁知她到底是什么居心!你若是不得便,我让人帮你去查就是。”
琉璃哪里敢麻烦她,忙笑着谢绝了:“暂且还不用劳烦玉娘,此事眼下不过是些传言,闹大了反而不美。无论如何,总要先笑的西周那边到底是什么qíng形才好,我还是托人去那边问清楚了再做打算。”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总觉得,拙夫不是能做出这等轻狂事体的人,多半只是一场误会。”
崔玉娘脸上微微带出了几分不屑:“是么?大娘倒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琉璃唯有苦笑:“其实我是没太用,想忙也不晓得从哪里忙起,只好一动不如一静了。”
崔玉娘不假思索道:“这话也不算错……”
十三娘忙笑道:“阿嫂这是大将风范,谋定而后动。”
崔玉娘嘴角微挑:“正是!”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诚意。
琉璃心里叹气,还未想好怎么答话,门外突然传来了婢女的声音:“启禀娘子,右卫将军夫人的马车已经到门口了。”
琉璃吃了一惊,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这么急着上门!这武三思的夫人又是来做什么的?难道是流言已经传到她那里了?她忙扬声道: “快请! ”回头一看,三位崔氏也是脸色惊疑,崔静娘眉头紧皱,十三娘的眼神更是充满歉疚。
琉璃不好多说什么,笑了笑道声“失陪”,起身到门口相候。不大工夫,就见一个姹紫嫣红的身影风风火火进了内院。那大红色罗衫配着的艳 紫色八幅长裙,看得琉璃不由眼皮一跳,待瞧清红衫上的团花朵朵,紫裙上的满地彩绣,外加一条披帛还是黑底红绿大花,更是恨不能自戳双目—— 可惜来人步子太快,转眼便冲过来拉住了琉璃的双手:“恭喜恭喜!贵府今日大喜啊!”
琉璃吓了一大跳:“什么大喜?”
刘氏略略笑道:“夫人还没听说吧,西州过来的捷报已传入宫里了,裴侍郎没伤一兵一卒便活捉了两个突厥贼首!圣人大喜过望,天后也说这是今年封禅泰山的吉兆,一定得好好奖赏。这种喜事原是千载难逢的,我这不就赶紧过来给夫人报喜了?夫人且等着吧,待得侍郎回来,这番封赏……”
她这边好话还在持续喷涌,那边堂屋的门帘“哗”的一掀,崔玉娘有些尖锐的声音突兀地cha了起来:“什么突厥贼首?裴侍郎不是去波斯册立国王么?刘夫人,您没弄错吧?”
刘氏看见崔玉娘,脸色微变,顿了一下却露出了更大的笑容:“赵国公夫人也在这边呀?好巧好巧!夫人放心,这么大的事qíng,我怎么会弄错? 捷报上写得清清楚楚,裴侍郎奇兵突袭,生擒活捉了突厥的可汗,还有个什 么大将也是望风而降,连他们那些手下都没走脱一个,缴获的金银珠宝更是不计其数!眼下裴侍郎只怕都在回程的路上了,等到封禅前献俘阙下,那才叫风光呢!”
崔玉娘茫然地看着刘氏:“那波斯呢,裴侍郎不去波斯了?”
刘氏“啪”的一拍手掌:“自然是不去了!什么波斯,今日我才听说了,本来裴侍郎此番西去,根本就不是为了帮他们复国。当日原是朝廷收到密报,突厥人秋天要反,圣人原想发兵征讨,是裴侍郎自告奋勇,说朝廷很是不必大动gān戈,他可以假借出使波斯赶往西疆,寻机捉了那两个贼酋。圣人当时还觉得他异想天开,裴侍郎几次请命,才说服圣人让他一试,没想到当真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
她热qíng洋溢地晃了晃琉璃的手:“夫人好福气啊!裴侍郎这手段、这胆魄,啧啧,我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说着有意无意地瞟了崔玉娘一眼:“还是圣人说得好,裴侍郎心怀社稷,不计荣rǔ,又是文武全才,乃国之栋梁,不是寻常人能比的。此次侍郎果然没有辜负圣人的期待! ”
崔玉娘的脸色顿时彻底yīn沉了下来。琉璃一眼瞥见,不由暗暗叹气。 她自然也听说过,当日李敬玄其实并不想去打仗,是皇帝硬bī着他去了边关,兵败之后,却又说李敬玄辜负了他的期望。刘氏这话,不是拿刀捅崔玉娘的心窝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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