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的这番话,不仅打破了开国以来献俘大典的惯例,公然要求皇帝杀俘,更是指出这次北疆大捷根本不是主将之功,而是副将们的功劳,甚至暗示主将裴行俭只是“欺世盗名之徒”!在这种国之大典上,如此赤luǒluǒ地打主将的脸,不是也有损天子颜面?这位裴侍中从来都是铁面无私,敢作gān当,当日废太子谋反之事就是他拍板定案的,但这次,他的所作所为,未免也太过惊人了吧?
高高的台基上,李治身子一倾,几乎站了起来,又慢慢坐回了御座,他的目光只在裴炎身上略停了停,便又落在了裴行俭的身上。裴行俭显然也极为震惊,正拾头看着裴炎,虽然看不清表qíng如何,但那身形的僵硬却是怎久也掩饰不住的。
李治微微挑了挑眉,原来他也会惊讶意外!自打二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将这位裴守约召入御书房以来,无论自己是以背主之罪盛怒相向,还是以太子之师诚恳相托,他好像永远都是那么从容淡定,好像没有任何事qíng任何名头能打动他的心肠、打乱他的算计。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失措的qíng绪吧?
李治的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丝冰凉的微笑::“准,侍中所奏!”
“圣谕:准侍中所奏!”
随着内侍尖锐的声音远远传开,广场上的骚动顿时更加明显,连两边肃立的禁卫们似乎都有些绷不住了,纷纷探头观看,窃窃私语。好容易 边渐渐安静下来,俘虏之中却突然传来了一个高亢刺耳的粗野声音:“裴守约!”
在五十四名突厥俘虏的最前面,阿史那伏念已是双眼血红,目眦yù裂,看着裴行险的背影仿佛恨不得扑将上前咬上几口 :“裴守约,你骗我!”
他身后的突厥人有些根本不通汉语,有些虽懂些汉语却不太明白那些文绉绉的词义,但此时瞧见伏念的样子,如何不明白事qíng出了变故。顿时有人大声喝骂,有人挣扎站起。原本站在俘虏身边的乐工们吓得四处逃散,侍卫们手忙脚乱地冲了过来,好容易才压制住几十俘虏,将他们一个个 倒剪双手拖了下去。
阿史那伏念对这一切全然不管不顾,只是扭头看着前方,不住地嘶声狂吼:“裴守约,你骗我!”
“裴守约,你骗我!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不知是哪位侍卫终于反应过来,上去堵住了阿史那伏念的嘴,但更多的俘虏却跟着他高声咒骂起来:“裴守约,你不得好死!”
这些凄厉、嘶哑、满含着切齿愤怒和刻骨仇恨的声音一时间震动广场, 直冲云汉。纵然在正午的阳光下,不少人身上也是一阵发冷。
李治忍不住也哆嗦了一下,眸子一转,和旁人一样将视线投向了裴行俭。
偌大的广场正中,裴行俭依然单膝跪地,垂首无言。在无数人的注目之中,在此起彼伏的凄厉诅咒声中,这位顷刻间便从荣誉高峰被狠狠踩落尘埃的将军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整个人仿佛巳变成了一尊冰凉的雕塑。
第二十章天道无私人yù难填
琉璃收到消息时,太阳已过了中天。
今日原不是裴府发帖宴客的日子’前来的恭喜的女客们午膳前便陆续散了一多半,只有关系近些的女眷们留下来用饭,除了赵幺娘和程氏,崔十三娘、刘氏、阿凌等人自然也都在其列。一顿饭将将用完,突然有小婢女来报jiāo河郡公夫人到了。”
琉璃吓了一跳——麹崇裕的夫人怎么突然来了?还是这个时辰!她心里枰枰乱跳,连手都没擦,向席上告了声罪便快步迎了出去。刚出了内院,就见慕容仪迎面快步走了进去,一身家常打扮不说,清冷的面孔上居然颇有汗迹。看见琉璃,她劈头便道:“库狄夫人,借一步说话。”
琉璃心头更沉,引着慕容仪上了回廊,轻声问道:“可是献俘那边出了什么事?”
慕容仪惊讶地看了琉璃一眼:“正是。我家郡公适才遣人回报说,献俘之时,裴侍中突然出列,指责裴尚书贪部下之功,妄纵敌酋,欺世盗名,要求圣人处死这次投降的俘虏。”
“裴侍中? ”琉璃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也呆了一下,有人弹劾裴行俭、指责裴行俭并不奇怪,但怎么会是裴炎?怎么可能是他?
慕容仪点了点头:“的确是裴侍中,而且,圣人已当场准奏。郡公让我转告夫人,家里赶紧做些准备,最好请个相熟的医师过来……”
琉璃胸口一紧,一把抓住了慕容仪的手:“守约怎么样了?”
慕容仪吃了一惊,却并没有挣开手:“眼下应当还好。郡公只说在大唐献俘礼上也从未有将军如此当众受rǔ,那些突厥俘虏也都在诅咒尚书。尚书为报朝廷,呕心沥血,却受如此不公,夫人还是要多加小心,有备无患。”
“当众受rǔ”,琉璃只觉得心口仿佛生生塞进了一团烈火,疼痛焦灼,难以名状。可不是当众受rǔ?而且当着满朝文武、数万禁军的面,受到这样的奇耻大rǔ,俘虏诅咒、宰相指责、皇帝准奏!十几年来最大的凯旋盛典,转眼间就成了一个最大的笑话,他是一个骨子里何等骄傲的人,他现在、现在……她脑中乱哄哄的,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同时飞舞,她听见慕容仪在说:“夫人放心,裴尚书的功业有目共睹,纵然侍中位高权重,也不会人人都趋炎附势,昧了良心……” 这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却跟别的声音搅成了一团了,怎么也分辨不出其中的含义。
慕容仪眉头一皱,突然拔高了声音:“库狄夫人,你若乱了方寸,贵府当如何?裴尚书和几位小郎君又当如何?”
这句话就如一盆冷水浇在琉璃头上,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郑重地欠身行礼道多谢夫人指教。”
慕容仪松了口气:“夫人不必客气,我家郡公在西州时多蒙贤伉俪照应,贵府眼下危机重重,请夫人对下人多加约束,万万不能让人再抓住把柄。若是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但管吩咐,郡公和我定然尽力而为。妾身这便告辞了。”
琉璃知道眼下不是客套之时,点头道了声:“多谢盛qíng。”一面往外送她,一面就招手叫来管事娘子,吩咐她赶紧让人去请韩四,再去把外院的三郎、四郎、五郎,内院的赵幺娘和紫芝都叫过来。
她把慕容仪送到门口,目送她上了马车,转身没走两步,却听身后那车夫似乎问了一句:“去程将军府?”
慕容仪要去找程务挺?琉璃怔了一下,突然记起她刚才说过,裴炎是指责说裴行俭贪部下之功,这个部下,大概就是程务挺吧?慕容家和程家原是世jiāo,她这是想去求qíng,还是说服?想来……不会有什么用吧?
此事原是多想无益,琉璃抛开思绪,回到过厅里等了片刻,待三个孩子和赵幺娘、紫芝前后赶到,便把这消息从头到尾转述了一遍。
参玄第一个满脸通红地跳了起来:“岂有此理!裴二叔,不,裴炎这jian贼,居然如此污蔑父亲,简直是丧心病狂,圣人怎么……”
琉璃皱眉喝道:“住口!我告诉你们此事,就是怕你们这样胡言乱语。此事一出,外头还不知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咱们家的笑话,等着挑咱们家的错处。你们若是意气用事,哪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只会给这个家、给你们的阿爷招来更大的祸事!他巳被人弹劾,你们若是再惹祸上身,你们让他又如何去应对这内外jiāo困的局面?”
几个孩子脸色都变了,原本的愤然之中又加上了惊愕和茫然。琉璃瞧着这三张依然带着稚气的面孔,心里一阵疼痛,他们才多大?原本正该是意气飞扬、无忧无虑的年岁,如今却不得不面对这满城风雨、四面楚歌的局面,不能表现出任何怨气和怒气,不能走错一步说错一句……她深深地吸了 口气,放缓了声音:“你们还记得小书院里,阿爷亲手给你们写的那八个字吧?天行健,君子以自qiáng不息。阿爷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受到的挫折、算计,比你们今天所遇到的何止多了十倍!他一个人不也挺过来了?你们现在还有阿爷和我挡在前头,有兄弟们互相扶持,又有什么好怕的?咬紧牙,只要挺过去,熬过去,你们日后自然也能成为阿爷这样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你们记住,天道无qíng,这世间原本就不会处处都公正,然而天道也无私,凡事最终必有公论!你们且忍这一时意气,多等几年,天下人必会还阿爷一个公道,至于那些昧着良心造谣污蔑之人,他们也必定会有报应!”琉璃看着三个孩子,脸上慢慢露出了平和的微笑,“不信?你们要不要跟阿娘来打个赌?”
她这样一笑,几个孩子的脸色也都缓了过来。庆远便用力点头:“善恶有报,那些恶人自然都会有报应!”
延休冷笑道:“正是!那位裴侍中平日那般道貌岸然,如今却能使出种下作手段,阿爷说得对,这世上,伪君子原是比真小人可恶百倍!”
琉璃心头的怒气禁不住又有些往上拱。其实今天若是其他任何人上奏,她大概都不会如此诧异、愤怒。可这个人,却是口口声声叫着裴行俭阿兄、日曰夜夜端着副君子面孔、他家夫人甚至还在这边贺喜应酬,转头他却cha了这样一手好刀!
定了定心神,她还是柔声吩咐几个孩子:“你们先回外院吧,什么都别说,今日定然是不会有什么贵客登门了。已经到了的族中兄弟,你们照旧好好招待着,就说外头有事,阿爷还不知何时能回家。这几日你们先都别出门了,在家温温书,帮阿娘多带带六郎,外头的事qíng都不用管,有阿娘呢!”
三个孩子都点头应了。转身往外走时,参玄安抚地拍了拍庆远,又伸手用力揽了揽延休,三兄弟并肩而行,彼此间的距离明显比平日近了许多。
看着孩子们的背影,琉璃眼眶一热,泪水毫无征兆地突然滚了下来。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对所有的坏结局都做好了准备,没想到,当这一切真正来临,当她眼睁挣看着他被欺rǔ践踏,看着几个孩子转眼间就不得不成熟起来,这滋味,却依然是如此锥心刺骨……―旁的紫芝眼圈也红了,低声道了句:“娘子勿要伤心,小郎君们定然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琉璃点了点头,转身擦gān眼泪,沉声道幺娘,此事一出,对苏君只怕也会有些影响,你先回去吧,也好早做准备。”
赵幺娘脸色早已恢复了平静,闻言摇了摇头:“多谢夫人,只是我家夫君不过是小小记室,再说无论裴侍中如何颠倒黑白,此番尚书毕竟是大捷而归,圣人纵然不愿有赏,断然也没有处罚的道理,幺娘原是不必做什么准备。倒是夫人这边,说不定有人会落井下石,借机生事,夫人还是要当心些。除了小郎君们外,夫人还要多多约束下人才好。再者,裴侍中爱惜羽毛,崔夫人手段玲珑,说不得会设法去落实尚书的恶名,夫人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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