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_蓝云舒【下部完结】(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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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声音平静温和,一字字说得又轻又缓,裴炎却只觉得仿佛有惊雷声声在从耳边滚过,到最后,在他脑中轰然回响的并不是他原本谋求的“略加chūn秋笔法”,而是“为太后大业”五个字,他隐隐知道库狄氏所说不过是更加明确地表达出了太后的意思,可“大业”,什么“大业”?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才道:“你说什么?”

  琉璃依然面带微笑:“裴相,妾身所说,句句真心,咱们都是为太后效力的臣子,自然也该一心一意忠于太后,又岂能太过顾忌个人声名,是不是? 裴相,请吧。”

  裴炎心头更乱,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跟着琉璃走下了台阶,突然立住了脚步不,不是这样!”

  不是她说的这样,自己只是一心想辅佐明君,可废太子迷恋男宠、仵逆不孝,自己只是秉公办案而已;至于废帝,更是昏庸透顶,不足为君,自己身为顾命大臣,不能坐视不管,这才求助于太后,废了那昏君。妻子说过的, 现在的天子才会是一代明君,他的太子更是命中注定将开创大唐盛世的人。只是好事多磨,在天子亲政之前,会由太后主政一段时间。妻子从来都没有看错任何人,从来都没有预见错可事……他还想再解释两句,琉璃巳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是不是十三娘跟你说过,唯当今圣人可为一代明君,唯辅佐太后方可开创千古盛世?裴相,你难道不知道我和十三娘是一样的人么?十三娘知道的事,我都知道,不然又怎会一早就投身太后?怎么,十三娘没告诉过你,太后她必将改朝换代,君临天下,成为千古第一女皇么?

  而你裴子隆,也将成为太后夺唐的第一功臣,是你助太后废了太子,又废了皇帝,是你助太后登上宝座,掌握大权!裴相,你是武氏功臣,陷害大唐忠良,背叛大唐天子,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又何必不肯承认呢?”

  裴炎脑中一片空白,不假思索厉声斥道你胡说八道!你、你大逆不道!”

  琉璃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怜悯:“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裴相,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就做了,何必如此撒泼抵赖,徒惹人笑?你说的话,难道声音高就有理了?你做的事,难道不承认就不算数了?”

  她瞧着裴炎的眼睛,轻声问道裴炎,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辰?” 裴炎怔怔地站在那里,很想告诉自己她都是胡说,全是胡说,然而嗓子却像被什么东西彻底了堵住了,竟是一个字,甚至一口气,都吐不出来。

  在窒息般的惶惑之中,他茫然看了看四周,眼前是空旷的广场,背后是高耸的台阶,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曾无数次带领群臣走下这台阶,走上这广场。他曾无数次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已接近了千古名臣的毕生梦想。然而此时此刻,这一切却突然变得如此陌生,仿佛是那层一直笼罩在上面的 锦绣文章被霍然揭开,露出了肮脏丑陋的真正面目……琉璃看着这张渐渐变成一片死灰的面孔,微笑着欠了欠身:“裴相回去好好想一想吧,记得帮我向十三娘带个好。”

  她转身不紧不慢地走上了台阶,回头一看,裴炎也已开始慢慢地挪动脚步,只是那一贯挺直的背脊,却陡然佝倭了下来,仿佛在她转身的瞬间, 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唐宰相,便已从人生的顶点走到了末路。

  琉璃静静地瞧着这个背影,心底有个声音在轻声道:守约,你看见了么?这个人,果然又让你说中了!其实你从来都没有看错过任何一个人, 也许,除了我……—阵熟悉的剧痛从心底深处蓦然绞了上来,带着沉重的悔恨和冰冷的绝望,在她的五脏六腑间咆哮翻滚,仿佛可以把遇到的一切搅成粉末。琉璃屏住呼吸,挺直了背脊,静静地等候着这阵剧痛过去。

  在这么长的人生里,无论怎样的痛苦,终将会过去。

  九月的天空依然高远,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云彩把太阳遮住了大半边,巨大的yīn影从殿前的广场上缓缓掠过,又无声地消失在午后的阳光里, 仿佛是一个漫长而沉重的梦魇。

  琉璃回到紫宸殿时,武后已换了家常打扮,正和刘氏随口说着旧事,抬眼瞧见琉璃,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裴相还是固执己见?”

  琉璃叹了口气,低头回道:“妾身太高估自己了 ,裴相不知在担心什么, 不管妾身怎么说,都觉得妾身是在藏jian,觉得妾身要害他,说话实在不大好听。”

  武后沉思片刻,冷笑了一声:“做贼心虚,也罢,由他去! ”

  刘氏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点头应和:“正是!这裴炎也不晓得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华阳夫人都能为了大局不计前嫌,他却是如此不识好歹! ”

  琉璃只是垂眸不语,武后瞧了她一眼,目光柔和了许多:“他当然不如你,你们,原是难得的。”

  琉璃心里一阵刺痛,“你们”,说的自然是她和裴行俭。守约用他的一 条命和那一屋子表里如一的书信文稿,证明了他的坦dàng;而自己,用了两年的时间步步为营,大概也终于重新赢得了她的信任。

  刘氏却会错了意,满脸都是喜色,嘴里谦逊不迭。

  武后叹道:“可惜如今真正有些风骨忠心的臣子,却实在太少了,所谓堂堂君子,所谓的世外高人,多不过是些庸才。”

  她感慨地摇了摇头,突然问道:“琉璃,你也跟我上过几次朝了,你瞧着这满朝文武,可有什么人略有几分……几分风骨?”

  琉璃心底更是痛楚,武后本来想说的,大约是“裴守约的风骨”吧?说起来,武后对他的确有一种特别的重视,他若还活着,武后自然还会竭尽全力、不择手段地对付他。然而如今他已经不在了,在武后的心里,便也只剩下了遗憾和欣赏,甚至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拿他去比较旁人……她压下胸中的翻滚,也没瞧刘氏那杀jī般伸着脖子使的眼色,想了片刻才道:“记得上回有个姓狄的郎中直言进谏,行事似乎颇有些胆气。”

  “度支郎中狄仁杰?”武后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么个不相 gān的人,沉吟片刻,却是欣慰地点头,你的眼光果然不错,他的确是个胆子大的。”

  琉璃笑了笑没有作声。狄仁杰,自然是胆子极大的。更重要的是,在 这个世上,在那前仆后继和女皇的斗智斗勇的人中’只有他笑到了最后,也只有他,才保住了李唐复兴的最后希望;而这,也是守约一直想做的,愿意拿命去换的结果吧。

  闲话说罢,又到了武后批阅奏章的时辰,刘氏拉着琉璃走出殿门,一出门槛便低声埋怨道:“我的好夫人,你怎么也没多看我一眼! ”

  语音刚落,韦团儿却捧着卷簿子迎了上来:“夫人,这是六尚局那边拟 定的新名册,宫正们请您尽快审定,婢子已按您的吩咐查过一遍了。”

  琉璃点了点头,每年秋选之后各宫照例会有一番调整,她是统领后宫 女官的御正,这名册自然是需要她过目的。琉璃这两年在这些事上用心极 深,各处的qíng形几乎都刻在了脑子里,打开看了一眼便知道,韦团儿果然已整理过一遍,那些不妥的地方都标注了出来,却也巧妙地塞了几个与她自己jiāo好的人进去。

  琉璃看完便点头:“团儿真是越发能gān,看来用不了几日,就能独当一 面了。”

  团儿顿时满脸喜色,下意识地往殿内瞟了一眼,清脆地笑道:“都是多 方有夫人提点!”

  琉璃却又指着她加塞进去的那几个名字道:“不过你来看看,这几个人 资历似乎略有些不足,你再斟酌斟酌,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想好了报我一声便是。”

  韦团儿喜色顿敛,听到后来,才又放松了眉头,点头应命。刘氏再也忍耐不住,将琉璃一把拉到一边,低声道:“这般重要的事,你怎么都放手让这 小妮子去定了?她年纪虽小,资历却是老的,你也不怕她趁机安cha自己的人手?”

  琉璃不以为意地摇头:“她是玉宫正一手带出来的,对太后自然是忠心耿耿,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刘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琉璃:“夫人哟,这都不是大事?那什么才是 大事?”

  “大事? ”琉璃凝神想了片刻,眼角的余光扫到不远处低头掩饰着一脸 紧张的韦团儿,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跟我来!”

  刘氏好不困惑,跟着琉璃往后院走去。韦团儿呆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琉璃住在后院西南角阁楼里,房间里四壁雪白,门窗敞亮,只是配上那素色的帘幕、纸墨的屏风,以及毫无装饰的席褥案几,却是愈显清冷;案头 上的一卷卷经书,也是愈发醒目。

  刘氏进门便“哎呀” 了一声:“夫人何必如此自苦?”她原也听说过琉璃吃斋念佛的事,但长安贵妇里吃斋念佛多了去了,可谁会把住处收拾成这样?何况琉璃先前的住处又是那般jīng致新雅!所谓心如枯井,大约便是这样?

  琉璃怔了一下,倒是笑了起来:“习惯了而已。”她当真不是故意要摆出副未亡人的寡淡模样来,只是心境如此。再说那些佛书经卷的确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若不是这份虚无的慰藉以及那点更加虚无的希望,她真不知道,在仇恨与绝望之中,在奉承和倾轧之中,自己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刘氏自然是不信,一面四下打量一面摇头,突然发现屋里并没有小光 庭的影子,不由奇道:“六郎呢?”

  琉璃道:“转年他就十岁了。”

  刘氏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十岁也还小着呢,太后又喜欢他,晚一两 年出去有什么打紧?就你最爱多心!”

  琉璃只能解释:“到底也不小了,我能教他多少东西?总不能耽误了学业。”

  刘氏依然摇头:“宫里哪里就学不得本事了,上官才人还不是宫里教出来的?”

  琉璃笑了笑没有再解释,宫里和外头当然不一样,自己家里这两年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位颇有能耐的奇人,尤其是前些日子投上门来的那位门 客,仿佛就是为了光庭而来,仿佛……心底似乎有岩浆迅速涌出,她无声地吸了 口气,才按接住了那点翻滚的qíng绪。不,不能再想了,这两三年里,她已经经历过太多从希望到失望的痛苦跌落,实在已不敢再去多想什么。

  刘氏也有些没趣,左顾右盼了几下才问道:“你说的那要紧大事呢?” 琉璃带着她上了二楼,这里是她的画室,四面都是窗棂,几乎就是个超 大的凉亭。她走到屋子正中的高案前,徐徐展开一幅卷轴。这是一幅足有 八九尺长的山水图卷,上头是延绵不断的崇山峻岭,山顶冰雪映日,山下车 马迎风,虽然只有浓淡的墨色,却自有一股勃勃生机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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