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_蓝云舒【下部完结】(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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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面雪白的墙壁上,是一张显眼的横幅,“内省不疚,俯仰无愧”。正是琉璃最熟悉的笔迹。她抬头看了好一会儿,身上的寒栗才一点一点地消了下去。从没有哪一刻,她是如此希望写字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希望他能 告诉自己,她究竟有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一个月后,当裴行检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长安,看着他那张被数千里风霜磨砺得越发沧桑沉峻的面孔,琉璃只觉得眼眶里有热热的东西在往外浦,双唇却下意识地抿住了所有复杂的qíng绪。

  白日转眼即逝,夜色渐渐深沉,三月的晚风从帘底chuī了进来,带来暮chūn时节特有的清香,白瓷卧羊双角上顶着的烛火轻轻摇曳,为屋里平添了几分暖意。

  三郎大约是白日里兴奋过头,屋角的滴漏还未到二更,他便伏在裴行俭的怀中沉沉睡去。裴行俭却舍不得撒手,只是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这小ròu墩睡得更舒服些。

  琉璃不错眼地看着这父子俩,眼见三郎的鼻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忙拿出帕子探身去拭。裴行俭顺手接过了帕子,却低声问了句:“最近没人来寻你的不是吧?”

  琉璃怔了怔,抬头看了过去。裴行俭正凝视着她,他的眼神依旧温和专注,眼角却不知何时又添了几道细纹。琉璃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眼角:“不是说过了么?这几个月我都没怎么出门,谁会来寻我的不是?平日连客人都少,也就是舅母、阿嫂和十三娘会来坐坐,再就是继母和真珠偶然会过来……”

  裴行俭抬手按住了她的手背:“我知道。我是说,那一次,你们几个自己先回来了,后头却出了那么大的事。韩国夫人去世后,荣国夫人那边,有没有迁怒于你?”

  琉璃愣了一下才摇头:“那倒没有。”自己闻讯赶去吊唁时,杨老夫人拉着自己老泪纵横,几乎崩溃;武敏之更是丧魂落魄,跪在灵前答谢的模样,就像一只牵线的木偶,似乎已完全没了知觉。她在伤感之余,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大半;待在哭丧的婢子中看见了阿霓和另外几张熟面孔,心里便更多了几分踏实。听说阿媛的病也在好转,只是伤了身子要长期静养……裴行俭叹了口气:“那就好,说来或许真是天意,不过是一场雨而已,却断送了多少人!听闻算出迎娶太子妃吉日的两位卜者都被贬黜了,太子又犯了嗽疾,御医也被罚了两个。只有那位明文学,因劝喻圣人莫急着定下太子的婚期,说是天象不利,倒是被擢升了两级。”

  明崇俨连这件事都算出来了?琉璃怔了半晌,只能摇头:“是不是天意,谁知道!”与其说是天意,不如说是人算吧。武夫人一世糊涂,最后走出的这步棋,却当真是天衣无fèng,谁能想到她会用自己的命来掩饰丑闻?只可惜到最后……屋里突然变得有些安静,裴行险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琉璃?”

  他的眼里有关切,有担忧,大约是黑瘦了些,微微皱着的眉间仿佛也多了好些忧虑的yīn影。琉璃的心里微微一疼,乱糟糟的qíng绪突然定了下来。无论如何,一切都已经过去,而且就算重来一次,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如果武夫人的谋算注定成空,自己也注定要辜负她的嘱托,又何必把这份负担到他的肩上?

  她看着他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第十三章 天生我才 智者千虑

  一尺来长的松木枕头,正中的地方已被睡出了一个隐隐的凹痕,边角却依然祖糙不平,加上那歪歪扭扭的形状和大大小小的裂口,实在是丑得令人同qíng。

  琉璃拿在手里端详了半晌,越看越觉得后脑勺疼。此时的枕头原本多用硬物,富贵人家用玉枕、瓷枕或是jīng雕细琢的huáng杨木枕,寻常百姓就用竹沈、藤枕甚至石枕;形状都是又短又高,或微有凹痕如元宝,或横平竖直似方砖,睡觉时若是一不小心翻身摔了下来,飚一脸鼻血也不算怪事。因此一成家她就自己动手做了几个丝枕,又拐带着裴行俭从了她的“胡风”。算起来他也有十几年没用过这么不科学的玩意儿了吧?更别说还长得如此歪瓜裂枣……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顺手将枕头递给了一旁的小米:“给灶房当柴火吧,也算是物尽其用。还有这些huáng麻被褥,都拆了做抹布!”

  小米清脆地应了一声,满脸都是笑容:“阿弥陀佛,今日倒是可以让厨娘多做些好的了,阿郎也该好好补一补才是。”

  琉璃忙摆手:“过几日再说吧!今晚不用再单独做阿郎的饭菜,还是像平日一样简单点就好,省得倒像是……”倒像是在迫不及待地庆祝他终于出了孝期,庆祝今晚他终于能搬回卧室了!

  小米眼珠咕噜噜地转了两圈,抿着嘴忍住了笑,眼睛却眯成了弯弯的两条线,见琉璃看她,又掩饰地低头咳了两声。

  琉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也不用着急,如今家里没什么忌讳了,我这便帮你们几个把婚事准备起来。你若是看中了谁,直接跟我说一声。若是说得晚了,好的都让旁人挑了去,可莫来怪我偏心! ”

  小米的咳声顿止,抬头瞪大眼睛看着琉璃:“娘子是跟婢子开玩笑么?”

  琉璃满脸正经:“婚姻大事,焉能玩笑?”

  小米皱眉想了想,突然弯腰将屏风chuáng上的席褥一把都抱了起来,转身就走。

  琉璃不由奇道:“你忙什么?”

  小米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声音中气十足:“我把娘子jiāo代的事qíng办完,这便去好好访一访,等访到了好男人再来回报娘子! ”话音未落,那头火焰般的红发已消失在门外。

  琉璃愕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捂着额头笑了起来。自己也太小看这位女中豪杰了,还指望几句话把她羞得一溜烟地跑了呢,结果人家倒是一溜烟地跑了,却是急得!

  没有了小米的叽吼喳喳,原本素净的屋子愈发显得空落,琉璃在光秃秃的屏风chuáng上坐了下来,环顾着这间四面素白的书房,心qíng渐渐变得有些怅然。

  自打去年三月回了长安,裴行俭在这里睡了整整一年半,到昨天才算是满了三年孝期。其实这时节守孝原是常事,只是但凡守孝的,都恨不能让全天下人知道他如何哀毁自苦。大概也只有裴行俭这样的人,才会表面上若无其事,却在家里足足守了二十七个月的心丧,不饮酒吃ròu,不高枕软 卧,更别说其他;倒是时不时悄无声息地去寻李淳风推演一番数理,或是大张旗鼓地跟着孙思邈炼上一炉丹药——再这样下去,他只怕迟早会成仙!

  琉璃自己是按出嫁女的身份守孝一年,早已出了孝期。但家里有裴行俭在,就算做出满案的美味佳肴,莫说她食之无味,便是渐渐懂事的三郎也觉得溪跷,几次孝顺他阿爷吃ròu未果,少不得刨根问底,问了上百个“为什么”。每每看见裴行险被问得直揉额角,琉璃都忍不住幸灾乐祸,回头一想,又觉得自己有些没道理。

  毕竟他骨子就是这样的人,无论是千里扶棺,还是三年心丧,于他而言都是天经地义的责任,而不是做给旁人看的礼仪。至于戒酒禁yù,若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他也不是裴行俭了吧……眼见这书房到底素得不像样,琉璃甩开思绪,起身叫进几个婢女,指挥着她们将屋子重新布置了一遍。三郎听见动静,也赶紧冲进来帮忙。大伙儿一个不留神,他便险些踩着矮柜上了屏风架。一片人仰马翻之中,琉璃刚刚把新画的一幅《塞外风光图》挂好,就听院子里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 音:“阿郎回来了!”

  琉璃忙牵着三郎迎了出去,却见裴行俭竟不是出门时的打扮,身上穿了件素色襕袍。三郎欢呼一声便往他身上扑。裴行俭忙伸手挡住了他:“三郎乖,阿爷身上不大gān净,不能抱你,你让阿爷先去沐浴更衣。”

  琉璃顿时明白过来——他是又去谁家吊唁了。三郎却是拽着裴行俭的袖子看了又看,满脸都是困惑:“阿爷哪里脏?”

  琉璃上前拉住了三郎:“阿爷的衣裳上沾了些烟气,要沐浴更衣之后才清慡,三郎不是最懂事的孩子么?让阿爷先去洗浴好不好?”

  三郎睁大眼睛到处乱找:“烟气?是脏脏么?在哪里?”

  裴行俭笑着摸了摸三郎的头,又对琉璃解释道:“前日夜里,吏部的张郎官在台阁值夜时突然过世了。我今日无事,便上门吊唁了一回。”

  琉璃并不认识什么张郎官,但听到“吏部”两个字,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气怎么又折了一个!”

  说来这吏部也真是邪了。自打显庆二年有位姓刘的侍郎上书要改革选制,这十来年里,不晓得有多少人折在里头。权臣如李义府,外戚如杨思玄,名士如郝处俊,竟是无一幸免。光这一年多,就先后有杨弘武病逝任上,李安期第三次被拉下马,另—位宰相兼选官的赵仁本也因事去职。因此,半年前皇帝又提拔了李敬玄为宰相兼吏部选宫。这一位眼下倒是凭着过因不忘的本事暂时坐稳了位置,他的夫人崔玉娘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几次宴会上的偶遇,都让琉璃深刻领会到了什么叫“炙手可热”。

  裴行俭叹了口气:“若是旁人也罢了,这位张郎宫正延李相公最看重的一位,吏部郎官们都说他是积劳成疾、生生累死的,但也有人议论什么天时反常,职位妨人。如今圣人和相公们不在长安,眼见下个月便要开始铨选,选制未定,人心却巳如此浮动,此事也不知会如何了局,难不成又要半途而废?”

  琉璃心里不由一动。裴行俭大概迟早是要进吏部的,如今那里却是一个真正的烂摊子——唐人要当宫,首先是要取得“出身”,或是高官子弟, 或是做过宫,或是中了举,此后还要通过吏部选拔,才能担任官职。至下怎么选,基本由选宫说了算。眼下太平日子过得久了,想当萝卜的越来越多, 空出来的坑却是有限,每年一到冬天,就有上万人赶到长安来眼巴巴地排队,争抢那一两千个空余名额,吏部的权势可想而知。可也正因如此,选官稍有差池就会惹来无数弹劾,生生被喷成人形刺猬。

  每每念及裴行险将来要面对的就是这种局面,琉璃就觉得头疼,此时便忍不住问道:”那依你看,这事会如何了局?怎样才不会半途而废?”

  裴行险沉吟道:“李相才学过人,胆气却是偏弱,他和张郎官定的法子,我略有耳闻,原本就是治标不治本,如今又出了此事,便是这治标的法子,他也未必敢一力推行下去。要想真正扭转局面,除非、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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