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方传来的声音依旧平和轻缓,却笃定得仿佛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苏进士文采出众,器识敏达,岂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无限。只是宝刃须砺,好事多磨,苏进士少年登科,未经逆境,日后若有不虞之事,也当秉持本心,好自为之。”
苏味道听到前面半句,脑袋便是“嗡”的一下,他的确是少年成名,一帆风顺,也曾以为天下无事不可为,但在长安待得越久,就越知仕途艰难,自己的这点才华名声,根本就不足为凭!没想到在今天,在此地,居然能得到“岂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无限”这样十二个字!
他心头激dàng,qiáng压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跳,弯腰道了谢。裴行脸对于后头两人的评点、几位选官的笑声,听在他的耳中已是浑然不解其意,只是浑浑噩噩地跟着众人行礼退下,又恍恍惚惚地走到台阶下。阳光迎面照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双目顿时被刺得一眯,心头这才蓦然清醒过来:自己已经通过面铨了,裴少伯说自己会前途无限!
正月的北风寒意犹可剌骨,此刻chuī在他滚烫的脸上,却是那般温柔凉慡,犹如美人含qíng的触抚,就连远处飘dàng的柳枝,也似乎是在不停地欢欣起舞。
突然间,他听见身边的王勑重重地吐出了口气,转头一看,恰恰对上了两道同样明亮喜悦的目光,两人仿佛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神qíng,不由相视一笑,飞扬的眉宇间已是一片霁朗chūn光。
幽深的都堂里,有人也笑了一声:“裴少伯难得如此褒奖于人,难不成适才这五位,个个都会有一番造化?”
裴行俭微微摇头:“造化如何,一半靠天定,一半靠人为。只是如勃之流,虽有天纵之才,xingqíng却过于浅露,岂是能享爵禄的格局?要在前程上胜过他,倒也不难。再说好话又不值什么,若是说上几句,便能促人上进,裴某又何必吝啬?”
众人也笑了起来。这几位选官都是中书、门下的主事官员,这次被请来面铨,原是意外之喜——吏选是朝廷头号优差,向来被吏部把持得水泼不进,这次吏部却主动上奏圣人,声称都省乃朝廷中枢,官员人选至关紧要,应请相关主事亲自面铨各自衙司的候选人等。对于这些官员来说,这简直是天下掉下来的好事,能给自己选几个称心的手下也就罢了,遇到世jiāo故旧、豪门新贵的子弟,还能轻轻松松做个人qíng,加上那种天下英才任我评点的滋味……因此,虽然人人都清楚,吏部如此示好,为的不过是顺利推行改制。但凡亲自参与吏选者,总不好再抱怨吏部选官不当。可有这份风光权柄在前,被邀请的各司官长莫说拒绝的,就连误点的都没一个!说到底,于公而言,这事有百利而无一害,于私而言,这选制之改再不好,牵涉的利益也是大伙儿的,可参与面铨的权力,却是自个的。这本账,谁会算不明白?
而这几天里,众人轮番上阵,一路看下来,也的确暗暗折服。主持六七品官员铨选的李敬轩固然能过目不忘,把关八九品官员的裴行俭更是相人如神。何况选人的资料都摆在那里,出身、资历、政绩、判卷,列得清清楚楚,拟放哪个官职,原因也是明明白白。纵然是有心挑剌的,在面铨完几拨选人之后,也渐渐熄了心思。大伙儿都是久在官场的人,眼瞧着裴行俭每每几句温言细语就能让人或是惶恐无地,或是感激涕零,忌惮之余,这面上的和气更是半分都不会差。
裴行俭身边的西台舍人便笑道:“少伯果然是一片宽慈之心。”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阁老过奖,宽慈二字,真教行俭羞愧无地。裴某以为,为官者,当有敬畏之心,这些选人十之八九都将为政一方,心中多些敬畏警惕,总好过一味自矜自负,因此对他们多以敲打为主。这一遭也不过是见着人才难得,才嘉奖了几句,好在王进士xingqíng沉稳,苏进士亦有造化,倒不至于就此轻狂了去。”
坐在最中间的东台侍郎还兼着太子左庶子,闻言不由感兴趣地往外看了几眼:“如此说来,东宫的司经局倒是恰好还缺了校书郎!我瞧着这两位进士的年貌才资倒也适宜。”
青年俊杰去东宫原是好事,司经院号称桂坊,在里头任校书郎更是清贵的优差,原本想要人的西台舍人捻须一笑,没有再开口。
裴行俭含笑应诺,提起朱笔在王勮的名字旁写下“司经局校书郎”六个字,待笔尖移到苏味道的名字前,却是沉吟了片刻才道:“苏进士虽有才气,眼下却缺了些磨粝,眼下着实不宜入都省,更莫说是东宫,还是下去磨炼一番才好。”
诸人都有些意外,裴行俭对这位苏进士的评点犹在耳边,原以为少常伯是有意要提携此人,没想到竟会让他从地方官做起!吏部司郎中尤为惊讶,脱口道:“苏味道是进士,试判又入了等,不是应该注个、注个……”
裴行俭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李郎中以为,应该如何?”
李郎中被他含笑的目光一扫,不知怎的,背上竟是一阵发寒,想说的话一时都堵在了胸口,好容易才笑了出来:“少常伯不是说人才难得么?”
裴行俭笑得更是温和:“正是难得,所以更应多加磨砺。”
李郎中还想说话,旁边几位选官已诧异地看了过来——这苏味道难道和李郎中沾亲带故?不然这种不相gān的选人若真是大有前程,自然不妨要到自己手下,若还有什么不妥,那留京也好,外放也罢,与他们又有什么gān系?
李郞中心里一凛,笑了笑没有再作声,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苏味道既已敲定外放,另外那三人选官们自然更看不上眼,裴行俭随口问过,挥笔落注,一口气写完了五人拟放的官职。一旁的郎官捧卷而出,在台阶上高声念了起来。
王勮这一组原是这拨人的最后一组,下一拨人还未进院,从门内看去,几个人的表qíng正好尽收眼底。王勮含笑欠身道谢,整张脸孔仿佛都在放光;刘敬同也是笑吟吟地抱手应诺,显然对注拟的金城司兵参军这个职位满意之极;苏味道听到唱注声,却是明显怔住了,仰头看着郎官,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上写满了惊讶不解,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双眉微扬,目光往都堂里看了一眼,随即便欠身而揖,满脸的迷惑都变成了毅然。
裴行俭放下手中的朱笔,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在选人的来来往往中,为期九天的面铨和唱注转眼即过。都堂前大院里又恢复了往曰的清冷肃穆。大明宫御渠边的垂柳却依然在风中飘摇,随着二月的东风,那些浅褐色的枝条仿佛一夜之间便泛出点点绿意,将整条御渠、整面宫墙都染上了一片如烟如雾的chūn色。待到三月的暖阳将这新绿催成深碧,咸亨元年的吏选也终于尘埃落定——经过中书、门下的复核,吏选的最终结果公布天下,与一个多月前吏部唱注的榜单几乎毫无差别。
尽管如此,在三月底的这一天,当选人们再次分批来到尚书省都堂前领取告身、叩谢圣恩时,好些人还是立刻打开了手中的卷册,待得亲眼看到 卷头上那行大字,才长长地出了一 口气。
苏味道默默地捧着自己的告身,胸中的那口气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写在huáng麻纸卷头的那四个字“咸阳县尉”仿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艰涩。
事实上,自打一个多月前在这里第一次听到这几个字开始,它就一直压在苏味道的心头。纵然知道这种结果对于初入仕途者也算正常,纵然当时他就已下定决心接受这个安排,可这么多天来,当他看着被注了京官的霍标到处赴宴,听着王勮因少常伯赏识而得了桂坊校书郎的消息被传为美谈,这种决心就无法控制地渐渐变成了怀疑:裴少伯说的“岂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无限”是否只是一句随口的褒奖而已?那句“宝刃须砺,好事多磨”是不是也并没什么深意?自己的毅然受命,觉得这是裴少伯别具深意的考验,其实只是,想得太多——同住的张茂和许弘毅得的评语不也是差不多么?
身边有人在低声议论:“兄台打算何日出发?”“我这任所有些远,只待明曰去恩师府上告辞之后便立即出城,贤弟如何打算?” “我还好,是去扶风,三日后再走。幸亏当日jiāo了退官状,不然若是去了范阳,那可是一曰也不敢停了……”
苏味道暗暗苦笑了一声,如此说来,自己这县尉倒也不是太差,毕竟咸阳离长安城更近,随时走都来得及!
想到唱注之后,霍标也曾苦劝过自己写退官状,说是多半能换个更好的职位,当时自己却怎么都转不过弯来,苏味道心头不由愈发怅然;只是转念一想,张、许两位倒是听他的jiāo了退官状,可到底也没换成京官,这份怅然又悉数变成了无奈:大概,这就是命数?
他抬头又看了看眼前的都堂,阳光正照在长长的飞檐上,乌润的瓦面上仿佛有金光流动,为这座肃穆的堂屋添上了一道chūn日的华彩,与此刻那满院子带着兴奋之色的微笑面孔倒也相得益彰。苏味道只觉得胸中愈发沉闷,默然低头,不想苒多看这幅画面一眼。
好容易大伙儿的告身都发放完毕,众人对着含元殿的方向齐齐行礼谢恩,依次退出。一出院门,原本压抑着的各种声音顿时变得响亮起来。好些选人不是第一次登上官场,就是立马要离开长安,眼下这一路,正该争分夺秒展开社jiāo活动。
苏味道却是无心与人寒暄,随便应付了几人便加快了脚步,还没转过弯去,就听见有人叫唤:“常之,常之!”却是在前几拨就领了告身的霍标、张茂和许弘毅站在路边向他挥手,显然都是在等他。
苏味道忙收了qíng绪,上前笑道:“小弟让几位兄长久等了。”
霍标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轻松:“再久也得等!告身一到,大伙儿便再不是自由身。你还好一点,他们两个却都是明日就要离开长安的,今日再不好好聚一聚,下一回就不晓得是何年何月了。”
还真是如此!苏味道心里顿时更多了几分郁悒。他们几个是在平康坊月旦评上结识的,原本就意气相投,在北里打过了那一架之后走得越发近了,后来霍标租了院子,把几个人拉去同住。他们四个,再加上试判莫名其妙失手,却依然留在长安花天酒地的舒侠舞,平日里结伴喝酒斗诗,何事不为?如今的平康坊里,“酒中五杰”也算是有了小小的名气。可惜就如霍标所说,今日之后,要想再这样结伴逍遥,不知要等多久了……他正自感伤,一旁的张茂便笑道:“这有什么?等过上几年,咱们都回了长安,还不是怎么聚都成!就怕霍兄到时美妾在怀,高朋满座,懒得再搭理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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