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好不诧异,却也晓得眼下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只点了点头。待得紫芝匆匆离去,外面的小婢女听见召唤进门时,她已脱下了半臂和外面的襦裙,正在拔头上的发钗,小婢女们顿时嘴巴张得老大,半晌都没合拢。
琉璃笑了笑:“拿件披风过来,扶我去迎天使!”
院子里,赵幺娘已迎上前来宣旨的阿福,笑微微地欠身行礼:“天使驾到,我家夫人身子笨重,不能远迎,还望天使恕罪。”
阿福原本紧绷着脸,突然看见这张神色温柔的脸孔,认得正是在九成宫里共事过的赵幺娘,神色不由松了少许,却依旧沉声道:“圣人急宣库狄夫人入宫,还望你家夫人快些准备。”
赵幺娘眼里立时多了几分惊惶:“怎么?圣人宣夫人进宫?可是出了什么事?”
阿福皱了皱眉:“娘子莫让阿福为难,还是让你家夫人快些听宣吧!”
赵幺娘忙解释道:“我家夫人立刻就出来,只是她如今行动当真是不大方便……”她话音未落,上房的帘子已挑了起来,有人声音虚弱地应了一声:“妾库狄氏接旨来迟,望天使恕罪。”阿福一眼看去,不由愕然睁大了眼睛。
赵幺娘忙回头去看,顿时也大吃一惊。就见琉璃扶着两名婢女慢慢走了出来,满头长发不知何时已悉数披散,身上则裹着一件宽大的石青色披风,披风下面露出的,是皱巴巴的中衣裤脚。她的脸色本来就不大好,身形也比寻常孕妇更显笨重,此时看去十足便是一副刚从产chuáng上挣扎起来的模样。赵幺娘一愣之后便回过神来,忙几步奔了回去,声音里自然而然便带上了几分颤抖:“夫人,夫人您走慢些,医师们都说了您万万不能随意走动的!”
阿福的脸色多少变得有些尴尬,低咳了两声才板着脸道:“圣人口谕,宣库狄氏即刻进宫,不得耽误!”
琉璃忙应了一声“是”,颤巍巍跪下要肃拜一礼,可肚子着实太大,头半日也叩不到地上去。阿福不由闭了闭眼:“夫人不必多礼,还是赶紧收拾收拾,随小的一道进宫。圣人旨意甚急,劳烦夫人快些,莫让圣人与皇后久等。”
琉璃喘息着道了声谢,又扶着两个婢女的手慢慢回到屋里。自有婢女前来请阿福稍坐片刻,阿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心里却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位库狄氏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就算他有心催bī着她立刻动身,也没胆子带着个散着头发穿着中衣的外命妇进宫,让人瞧见,成何体统!
只是琉璃这一进去,却是半天再无动静。眼见已过了一刻多钟,上房依然一片安静,阿福再也沉不住气,招手叫过婢女,刚要开口,就见门帘一挑,赵幺娘满脸抱歉地走了过来:“劳烦天使久等了,我家夫人正在梳洗,只是她这几个月一直卧chuáng,身子又是这样,找一件如今能穿得下的出门大衣裳都不大容易,难免费了些时辰,还望天使海涵。现在东西都找到了,烦劳天使再稍等片刻就好。”
阿福不好对她发火,皱眉道:“赵娘子,你还是催催库狄夫人吧,小的多等等原也不算什么,只是圣人若是等得久了,龙颜一怒,小的固然吃罪不起,夫人只怕也难逃个轻慢的罪名!”
赵幺娘连忙点头,转身便吩咐小婢女通知车马院放准备牛车,又让人去寻软榻和抬榻的婆子,几句话就把满院子人都支使得团团转。人进人出之间,没有人留意到,紫芝从通往厨房的角门钻了出来,几步赶到屋里。几息的工夫后,门帘高挑,琉璃终于扶着婢女走出了上房。
她身上的衣裳依旧颜色素淡,只是到底梳洗过一遍,整个人好歹多了几分jīng神。这边早有软榻抬了出来,琉璃向阿福告罪一声,上了软榻,几个粗壮的婆子抬起软榻,一步步稳稳当当往外走去。赵幺娘依旧陪着阿福,一路感激不迭,把他那些催促的话生生都给憋了回去。
一行人到了内院门口,没等多久,一辆宽大气派的牛车也赶了过来,婆子们将琉璃连人带榻小心翼翼地移到牛车之上,车帘一落,牛车便悠悠然向外驶去。
阿福也翻身上马,跟在牛车边上,跟了一段,那牛车却是越走越慢,阿福心里的焦躁再压不住,转头对车夫喝道:“你也让车快些走!这般磨蹭,难不成要圣人等到日头落山?”
那车夫憨憨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为难:“这位天使,不是老奴故意磨蹭,这家里道路平整,走快些也不要紧,外头的路却不大好走,我家夫人又颠簸不得……”
话音刚落,车里便传来了琉璃中气不足的声音:“无妨,天使让你走快些,你就走快些!”车夫的脸色一垮,却也只得依言挥鞭,车速果然加快了许多。
长安夏日多雨,几场大雨过后,huáng土路难免坑坑洼洼。牛车这一加速,顿时便没那么平稳,眼见前面的十字路口上横七竖八地jiāo叉着好几道深深的车辙。车夫忙勒绳减速,却到底躲避不及,车子明显地颠簸了好几下。车夫唬得脸都白了,忙停车问道:“夫人没事吧?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好一会儿,车内才传来琉璃明显忍痛的声音:“没事,继续走!”
车夫讷讷地看了阿福一眼,阿福心里愈发烦躁,皱眉道:“让你快些,又没教你不留意路,还磨蹭什么?”
车夫没奈何又抖了抖缰绳,车子不快不慢地出了延寿坊北门,眼前便是百米宽的chūn明路主街,路面因铺过白沙,到底平整了许多。阿福暗暗吐了口气,刚想再催那车夫,车内却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停车!停车!”
车帘一挑,露出了一张惊慌失措的面孔:“不得了了!我家夫人、夫人她见红了!”她颤抖着伸出了一只紧紧攥着帕子的手,帕子上已沾满鲜血。她的身后,依稀能看见,琉璃正蜷缩在便榻上,月白色的襦裙上分明也有一道刺目的血痕。
阿福不由目瞪口呆——圣人说了,库狄氏不去就是抗旨,可眼下这qíng形,难道要拉着她到宫里去生孩子?
那婢女眼见着阿福还在发呆,顿时就急了,双膝一弯,跪倒在车上:“天使开恩,我家夫人如今这样子,万万入不得宫,若是冲撞了圣人,岂不是万死莫赎?”
阿福心头一跳:妇人产血最是污秽,莫说见驾,就是在宫庭里洒上几滴,也是不吉利得很!可就此放她回去,圣人倒还好说,可皇后殿下那边……想到玉宫正淡淡的那句“此去必要完成圣命,否则你也不必回来了”,他身上不由一阵发寒,咬牙摇了摇头:“非是我要故意刁难,实在是圣命不可违!继续走,让车子在宫门外等着,我先去回禀圣人,再由圣人决断!”
婢女顿时呆住了,连车夫都是手足无措,苦着脸只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阿福厉声道:“库狄夫人,你是要抗旨么?”回答他的,却只有一声痛苦的呻吟。
正僵持间,突然一阵马蹄声急响,有人从长街对面打马而来,车上的婢女抬头一看,整张脸立时都亮了起来:“阿郎!”
一个挺拔的身影纵马挥鞭,穿过车流,眨眼间已来到车前,不等骏马四蹄落稳,便在马上抱了抱手:“这位内侍,请问这是怎么回事?”正是裴行俭。
他的身上穿着大红官袍,神色并不见得严厉。可被那双看不出半分qíng绪的眸子一扫,阿福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呼吸不畅,张了张嘴竟没能发出声音来。
跪在车上的紫芝忙回道:“阿郎,适才这位天使前来宣圣人口谕,让娘子即刻进宫,因车子行得快了些,颠簸了几下狠的,娘子便觉得腹疼,忍了半日才发现,已是见红了。天使说,如今要让娘子去宫门外候着,再听候圣人发落。”
裴行俭往车里看了一眼,随即便向阿福微微欠身:“不知内侍是传旨而来,裴某冒犯了。却不知圣人可是命内侍捉拿拙荆去掖庭等候发落?”
他嘴里说得客气,目光却愈发淡漠清冷。阿福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听到这一问,赶紧摇头道:“不是,不是,圣人是命小的传召夫人入宫。”
裴行俭缓缓点头:“那就好说了,眼下这qíng形天使也看到了,莫说圣人万万不能被冲撞,便是这宫门重地,也关乎气望,岂能被人污秽?总要容拙荆换身衣裳,止住出血,才好见驾。”他转头看向车夫:“还不赶紧带夫人回去!”
车夫忙应了一声,一拽缰绳,拉着牛车往回就走。阿福这才醒过神来,忙道:“等等!裴少伯,你、你这是要抗旨么?”
裴行俭居高临下,淡淡地瞧着他:“内侍的意思是,圣人是已然知晓拙荆生产在即,因此才特意传旨要她入宫见驾?”阿福只能摇头:“圣人只是……”
裴行俭断然道:“不是就好!为臣子者,当以君主为重,今日裴某宁可领这抗旨之罪,也绝不能陷圣人于不义。天使也不必为难,裴某这便去宫门伏阙待罪,听候圣人发落!”说完便拨转马头,往皇宫的方向打马而去。
阿福不由目瞪口呆,看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好半天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汗湿重衣。他呆了片刻,只得打马跟在后面,一路上心里都是七上八下,进宫后便忙不迭直奔明光殿,到了蓬莱殿后,更是一进东间便跪倒在地,将事qíng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裴少伯执意要让他家夫人先回去,还说若是这种qíng形下让库狄氏进宫,是陷圣人于不义。奴婢笨嘴拙舌,不敢跟少伯相辩,只能先回来复命,如今裴少伯已在宫门外等候圣人发落。”
李治看了常乐大长公主一眼,脸色多少有些沉了下来:“大长公主,库狄氏有孕之事,莫非你竟是一无所知?”
常乐站了起来,神色多少有些尴尬:“陛下恕罪,是常乐疏忽了。只是一个月前,那库狄氏的确还带着婢女到处看热闹,谁晓得此番居然就快临盆了。难不成,她是晓得了什么?”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怀疑地看了阿福一眼。这位小内侍可是个见钱眼开的,为了钱敢给自己通风报信,敢帮自己给库狄氏下眼药,未必就不敢收库狄氏的钱,给她透露消息……阿福磕头不迭:“小的不敢欺瞒陛下,小的出宫后除了传旨,不曾多说过一句话。”
李治眉头皱得更紧,冷冷看了常乐一眼,才对阿福道:“下去吧!”
常乐心头一跳,猛然醒悟过来,这阿福适才还在说裴行俭的不是,怎么看都不像是肯给库狄氏通风报信的,再说自己怀疑他,岂不是在打圣人的脸?她心里好不后悔,念头急转间忙换了话头:“陛下,如今裴少伯还在外头,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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