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明月_蓝云舒【下部完结】(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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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后的脸色慢慢yīn沉了下去,突然“当”的一声把那只玛瑙杯丢在了面前的案几上,冷笑道:“好一张巧嘴!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敢欺瞒于我,说自己胆小糊涂,我看你是伶俐过头了!”

  “算算这三年里,我给过你多少机会?这几个月里,那孽障又闹出了多少笑话?他算我哪门子的侄儿,算哪门子的武家后人?只怕早就把我当做了仇敌,要毁了武家才甘心!你呢,你明知他心怀怨望,却照样一声不吭。我今日若不是问到你,一句句bī着你说,你是不是准备看着那孽畜倒行逆施,看着我养虎为患,也要明哲保身,生怕多说了一句话,损了你的富贵平安去!”

  这些诛心的话一句句劈头盖脸砸了下来,琉璃一惊之后,心里倒是松了些:武后肯骂自己,总比先前要好得多!她忙憋住口气涨红了脸,听到最后,更是头都抬不起来了:“琉璃该死,琉璃有负殿下深恩,以后再也不敢了!”

  武后重重地吐了口气出来,冷笑道:“再也不敢?这便宜话你少说两句也罢,你这样的伶俐人,不敢做什么很稀奇么?只怕让你敢做什么,倒要难得多!”

  琉璃心里哆嗦了一下,武后还真是,把自己给看透了……她暗暗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应承道:“皇后息怒,日后琉璃但凭殿下吩咐,绝不敢迟疑推诿。”

  武后静静地看着她,良久之后才一字字道:“好,那你就记住今日你说过的话,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记牢了。”

  琉璃大气都不敢出,等着她的下文,却只等到一声断喝,“下去吧!”

  琉璃差点又是一个哆嗦,忙磕了个头,手撑地面想站起身来,可膝盖早已没了半分知觉,起身之间竟是差点摔掉。她忙咬牙稳住了身形,拖着两条渐渐变得钻心刺痛的腿,弯腰退了出去。

  六月的日头明晃晃地照在仪鸾殿外的白玉台阶上,那炙热的白色光芒几乎能刺得人双眼生疼。然而走在这石阶之上,烈日之中,一股冰凉的恐惧却后知后觉地爬上了琉璃的脊背——武后不会就此放过自己的,她一定已经有了什么筹划,而自己还不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过关!

  远处的宫墙下,洛河波平làng静,粼粼水面反she着刺目的阳光。琉璃的目光顺着河流奔涌而来的方向看向了西面的群山,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真的太大意了,这件事她应该早点告诉守约的。而如今他还在长安筹备今年将在两座都城同时举行的吏选,上封信倒是说快回来了,但愿他能早些回来,不然的话,武后想出的招数自己可不一定抗得住……该死的,到底是谁,在武后面前把自己卖了个gān净!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台阶上,那dòng开的殿门看去是如此幽暗而深邃,就像……就像武后适才看她的眼神!

  此时,在殿堂深处,武后那双令人心惊的凤目里却已没有了半分yīn郁,反而是光芒闪动,嘴角也慢慢地翘了起来:“你说得不错,库狄氏果然没教我失望。”

  玉柳暗暗松了口气。殿下这几日一路追查旧事,面上虽是不动声色,身上的寒意却是越来越重,好在库狄氏还算识趣,总算让皇后的心qíng好了些。她忙点头笑道:“华阳夫人虽是胆小糊涂了些,对殿下倒是不敢有二心的,今日能将当日实qíng合盘托出,也算是没有一错到底。”

  武后眉头轻挑:“不敢有二心?这个库狄氏只怕连心都没有,哪里能有二心?至于合盘托上……”她嗤笑了一声,满脸都是不以为然。

  玉柳好不惊讶,“难不成她还是没跟殿下说实话?”

  武后神色淡漠地摇了摇头:“她这般伶俐的人,谎话大约是不会说的,只是若想让她把实qíng都合盘托上,那就更难了!”

  玉柳抬头往外看了看,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那殿下今日为何让她就这么走了?总要教她把实话都吐出来才好!”

  武后笑了起来:“我为什么要让她把实话都说出来?”

  玉柳迷惑地看着武后,一时连问都不知该从何问起了。

  武后笑得讥诮无比:“什么叫实话,什么又是假话,这世上,该说的话就是实话,不该说的话就是假话!库狄氏适才说的那几句,正该好好说给该听的人听,这不就是最真最真的大实话?你还想让她说什么?”

  玉柳略一回想,顿时恍然大悟:“是婢子糊涂了!”

  武后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难得你总是这般有自知之明。”沉吟片刻,她缓缓起身,“走,去书房!如今这五条罪状既然都已有了实证,我也该亲自上书,请圣人发落贺兰敏之了。”

  贺兰敏之?玉柳心知武后心里已经再不把他当武家人看,这般称呼原是应有之义,当下点了点头,突然又意识到有些不对,脱口道:“五条罪状?”

  武后负手看着殿外,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起伏:“其一,贪渎,挪用治丧之帛以填私yù;其二,不孝,守孝期间华服欢宴,全无心肝;其三,不忠,bījian太子所择之女;其四,不敬,jianrǔ公主随侍;其五,内乱,罔顾人伦,烝于祖母!”

  玉柳越听越是惊愕,待得武后说完最后一句,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殿下!殿下三思!家丑不可外扬,何况这些事……这些事牵涉太大,殿下要惩治那贺兰敏之,寻一位北门学士弹劾他孝期行乐之罪,便足以发落了他,又何必为他污了太子、公主与老夫人的名声?”

  武后漠然看了她一眼:“你果然糊涂了!贺兰敏之这几个月做了什么,你当圣人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么?这孽障荒唐胡闹,跟我离心离德,又这么糟蹋着武家的名声,只怕他正暗自欢喜着呢!一个孝期行乐,就能让圣人不得不出手?

  “何况咱们这位圣人从来都觉得自己最重qíng谊,贺兰敏之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就算气恼那些混账行径,有母亲,有姊姊,有贺兰月娘的qíng分在那里摆着,他也舍不得下重手。实在不得不惩处了,多半会寻个由头随便发落了事,美其名曰,是给我,给母亲留脸面。

  “可此事若真是如此处置,结果会如何?结果是天下人都晓得,我这皇后是彻底失势了,身边唯一的侄儿都莫名其妙被圣人发落了去!到了那时,我只怕像如今这样不问朝政、埋首经籍,都不能够!你莫要忘了,去年就已经有人上书,说我武家家庙香火旺盛,长孙家身为圣人母族却无人祭奠,此事有损朝廷颜面。圣人还提拔了这位!若是贺兰敏之再被圣人轻易发落,大概不用半年,咱们便能瞧见给长孙无忌和王氏萧氏她们鸣冤的奏章了!”

  玉柳听得心惊ròu跳,忙垂首认错:“是婢子考虑不周,殿下说的是,眼下局势不同,殿下只有先发制人,才能挽回局面。”

  武后脸色越发清冷:“晚了!当年月娘一死,我就不该听母亲的,让贺兰敏之改姓袭爵,这几年又苦心栽培,让他年纪轻轻就位居三品,文章著述流传天下。到头来,却是养虎为患!只是既然已是如此,与其让别人动手,惹得流言满天,还不如我自己挥刀断臂,教那孽障和他的狐朋狗友都声名扫地,永世不得翻身。让天下人都知道一个怕字,知道我宁可做孤家寡人,也绝不容忍负我之辈!”

  “如今,我已是一步都不能退了。我原以为,当年是我太过自负,事事逞qiáng争锋,才让圣人与我离心离德,可这几年里,我一退再退,结果又是如何?既然如此,他放心也罢,不放心也罢,我都该好好做些文章出来,才能让人不敢欺到头上。这第一篇,就从贺兰敏之开始吧!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质疑我培植羽翼,谁还敢拿武家来对付我!”

  玉柳心头一阵刺痛。这几年里,皇后韬光养晦,除了召集文学之士编撰书稿,很少cha手前朝事务,可圣人的提防之心却并没有减去多少,前阵子朝中向着皇后的人略多些,就忙不迭地官复旧名。皇后的确已是退无可退,只是这桩事……她想了又想,还是低声道:“殿下说得在理,只是那最后一条,原是贺兰敏之胡言乱语里带出的不敬之语,想来是故意污秽武家,给自己的不孝开脱。其实有了前面几条,他已是死有余辜,若把这条也添上,倒是坐实了外头的流言,也有损老夫人的名声。”

  武后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你莫忘了母亲给圣人上的遗折,那上头字字句句挂念着的是谁?她欺我瞒我,偏心至此,我也只有釜底抽薪,让这遗命变作乱命,才能动他。既然母亲心里只有这个外孙,既然她这外孙自己愿意找死,难不成我还要顾忌着什么名声家族,不去彻底成全了他们?”

  环顾着空dàngdàng的殿堂里,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明悟的微笑:“你还没看出来么?这世上,什么血脉亲qíng,什么忠心赤胆都是靠不住的。从今往后,我能靠的,也不过是我自己。所以他们的话是真是假,他们的人是亲是仇,又有什么要紧?我要做的,不过是投我者,我必予之富贵荣华,负我者,我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如此而已。”

  她的声音依然柔和,神色甚至愈发平静安稳,玉柳心头却是一寒,不由自主已移开了目光。她只觉得,自己眼前的武后分明有些不一样了,仿佛身上最后的一点柔软,也已在这微笑之中,消失不见。

  琉璃是在四天之后,才感受到这一点的。

  一脚踏进仪鸾殿的大门,她便觉得有些东西似乎变了。

  幽凉的大殿上,那张檀香木的案几依然摆放在老位置,双色玛瑙杯也照旧放在上头,案几后却多了一人。李治一脸郁怒地坐在那里,瞧见琉璃进来,脸色更是yīn沉得能滴下水来。一旁的武后神色倒是平静得多。但不知怎地,对上武后那双静静的眸子,琉璃心头却是莫名一寒,只觉得她的眼神仿佛是从极高极远处扫过来的,自有一种俯瞰万物的漠然。

  她不敢多看,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刚刚起身,就听武后沉声道:“库狄氏,今日宣你入宫,是想问问你,三年前你陪韩国夫人去法常尼寺施斋,最后那一日的午后,你可曾陪韩国夫人一道礼佛?当时韩国夫人可是说了些什么?事关重大,你须好好回想,如实回报,不得有半点虚言!”

  琉璃暗暗叹了口气。她虽然消息不大灵通,但武后上书历数贺兰敏之五大罪状这么劲爆的消息,自然也是听说了的,在震惊、感叹、琢磨了两天之后,再收到入宫的传召,她要是还不明白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简直可以去死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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