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明鉴,臣愚钝,万死不敢辜负陛下。得罪之处,愿领受责处!”
他语气舒缓而镇定,一字字诚恳道来,简直叫人无法生出半分怀疑。李治的一腔怒火,不知不觉的便被浇灭了大半,只能冷冷地“哼”了一声:“原来裴卿如此赤胆忠心,朕倒是失敬了!”
裴行俭肃然回道“臣无地自容,微臣今日冒犯龙威,原是万死莫赎。”
李治不禁咬了咬牙,裴行俭若是一味婉拒或是一味硬顶,他都有法子处置,可偏偏他先以匪夷所思的理由断然拒绝,然后娓娓道出苦衷,最后gān脆认打认罚,自认该死,反而叫人无从下手。他原想再讥讽训斥两句,看裴行俭平静的脸色,突然又觉得好生无趣。
思前想后半响,他终于还是意兴阑珊地转过头去:“裴侍郎既然jīng力不济,朕也不为难你了,史选之事泰国繁杂,你就不必……”他原想说:“不必再管”,话到嘴边却不由顿了顿,如今史选新制朝野都挑不出错来,可其间的暗cháo他又不是不知,一旦裴行俭走了,这些风cháo谁又能压制得住?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不由得更多了几分郁怒:“你就不不必两地奔波了,专心主持长安的小选就好!”
裴行俭心里一松,诚恳地欠身谢恩:“多谢陛下成全!”
李治烦躁地挥了挥手,身后一阵衣襟悉索声响,大约是裴行俭伏地行了大礼:“微臣告退。”青石板上的脚声渐渐远去,很快便再也听不见了。
他忍不住狠狠拍了一下栏杆。成全?自己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到头来谁又能成全自己?人人都说愿为君分忧,个个都自称不敢辜负圣恩,当初的媚娘,当年的月娘,太慢如今都到那里去了?就是顺娘,那个最温和柔顺,无yù无求的顺娘,原来在她心里……六月的山风chuī到李治的龙袍上,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偌大的观景台上,不知何时已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在他的面前,云色苍苍,山色茫茫,偌大的天地间,似乎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在天子瞧不见的观景台下,裴行俭却走得一步也不曾迟疑。出了宫门,他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打马过桥,不多时便回到了宗仁坊的裴府。
四郎喝五郎都已经歇午觉了,琉璃却一直在屋里转着圈,听见回报,忙迎出了门外。待得瞧见裴行俭温和如常的面孔,她才放下心来,却还是忍不住拉着他上下打量:“你……圣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裴行俭笑吟吟地挑起了眉:“我又不曾知qíng不报,圣人怎会把我怎么样?”
琉璃窘迫地笑了笑,这事儿原是她太过托大,此时自然只能诚恳认错: “守约,有些事我也没想到最后会这样,事关旁人的名声xing命,我又有些拿不准,所以一直也没跟你说,都是我的不是。”
她转头把人都打发了下去,又吩咐紫芝在外头守着,这才把裴行俭拉 进里屋,低声把事qíng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裴行俭神色却是平静异常,听到贺兰月娘的那段秘闻,也只是若有所 思地点了点头。直到琉璃说起自己脑子一热,把武夫人所托之话也如实转达了时,他才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我先前还想着,我家琉璃到底还是没心 傻到家,看来还是欢喜得早了些。”
琉璃心qíng更是低落了下来:“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突然想起武夫人当时的样子,就怎么都忍不住了。不管旁的事如何,武夫人这些年待我真的 不薄!只是这样一来,圣人原本就不待见我的,今日更是连皇后也得罪 了……”
裴行俭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不打紧,你不就是又犯傻了么?横竖我也 习惯了。”
琉璃无语地看着他,简直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生气。
裴行险的笑容愈发戏谑,眼神却异常柔和:“再说了,我也不比你qiáng多 少。皇后原先就不待见我,今日我也把圣人给得罪了。你瞧瞧,咱们连得 罪起人来都这般心有灵犀,要论天作之合,谁还能跟咱们比?”
这事儿也很值得自豪?琉璃哭笑不得,又忍不住担心:“你当真得罪圣 人了?都是我不好,今曰圣人是不是难为你了?要不要紧?”
裴行俭满脸轻松:“难为是难为了,要紧却不大要紧。谁叫我自己赶了 这么个好时辰?圣人一瞧见我,便横挑眉毛竖挑眼的,后来大概是见我赶 路赶得láng狈’脸色才慢慢好了些,最后更是大发慈悲,让我专心主持长安那 边的吏选便好,省得两地奔波。”
主持长安的吏选?琉璃虽不大明白两都的吏选有什么不同,却也知道,皇帝如今在洛阳,长安那边的铨选只怕不如这边的要紧……她刚想发问,裴行俭已笑道:“你莫多想,难不成还能让李相回去?再说,回长安又有什么不好么?
也是,李敬玄才是主持吏选的宰相,裴行检只是副手,而且回长安也的确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远离宫廷,这就比什么都qiáng。只是,事qíng真的能有这么简单?琉璃仔细地看了看裴行俭的脸色,追问道:“圣人当真没有迁怒于你?”
裴行俭剑眉微扬:“迁怒又如何?你原本就是被迁怒的,再迁点在我身上不也是应当的?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把我打发到西域去,你怕么?“琉璃摇了摇头,当然不怕,她求之不得好不好?
裴行俭大笑:“这不就结了?”
他的眉梢眼角平日都是一派温润清雅,可这一笑之何,不但神采飞扬, 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豪气,仿佛这世何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挡得住他。
看着这张飒然明慡的笑脸,琉璃只觉得满天的乌云都散开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舒展的眉梢,然后也笑了起来:“好,咱们这就回长安去!”
六月的清晨,天地清朗,微风送慡,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
在悠长的晨鼓声中,定鼎门再次轰然dòng开。随着一轮朝阳冉冉升起,城门上,那高耸的楼观在万丈霞光中愈发壮观瑰丽,望之犹如天阙;而在城楼下方,牵着骆驼的胡人、佩着长剑的士子和挑着拉着各色货物的贩夫走卒也愈发得拥挤暄嚣,市并气息浓郁bī人。一门之内,天都的高远和红尘的繁华就这样奇妙地融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最有特色的洛阳风qíng图。
直到日上三竿,阳光渐渐显露出盛夏的威力,城门口的人流才变得稀疏起来。守门的士卒们刚刚松了口气,就听一阵马蹄声急响,七八匹高头骏马从城内飞驰而来,风驰电掣般转眼就到了跟前。新来的士卒还在呆呆张望,老兵们早已退后几步,闪出道来。几匹骏马直冲而过,扬起的尘土呛得众人掩鼻不迭。
瞧着在飞尘中远去的骑者,小卒忍不住“呸”了一声:“哪里来的…”
旁边的老兵忙一把拉住了他:“要死!这是沛王殿下出城打猎呢!”
沛王?回想着刚才在眼前一闪而过的突厥良马、华服少年和马上蹲着的猞猁,小卒子忙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先前闪避不迭的人群却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连坐在碧油车里的小娘子们也纷纷掀帘往外张望——这位沛王可是位英俊潇洒的少年亲王,平日最喜游猎,听说不但英武多才,还很多qíng。在洛阳城的王孙公子中,论名气也就比周国公略小一点,不过那一位前两天巳被圣人下旨改姓夺爵、流放雷州了,此生只怕再也回不了洛阳……此时,在洛阳城外的官道上,小娘子们口中那位“英俊多qíng”的沛王李贤脸色却yīn沉得可怕,他胯下的青骢马早已跑得四蹄腾飞、大汗淋漓,却依然被他一鞭接一鞭地不断狠抽,长鞭破空的声音听着都有些瘆人。
他身后跟着的两名年轻侍卫相视一眼,年纪略大的那位提缰追了上去:“殿下,殿下不必着急,那人才走了不到一日,咱们这样的快马,不出一个时辰定能追到!”
李贤恍若未闻,扬起手里的羊脂玉柄绞丝长鞭又狠狠地抽了下去。侍卫还想再劝,看着李贤的脸色,想起这位殿下昨日狩猎回来听说那消息时的bào怒,到底还是默默地闭上了嘴。
一行人马不停蹄又跑出了三十多里,在超过了无数马队车队之后,终于在一处山坡下,瞧见了要追的目标。开路的侍卫一声呼哨,几匹马冲将过去,将那三个步行者团团包围起来。
这三人中两个都是做差役打扮,中间那个则是一身本色素袍,身形消瘦,弱不胜衣,样貌气度却依旧出众,那憔悴而jīng致的眉眼,加上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肤色,看去竟有一种异样的优雅。正是昨日被押解出京的贺兰敏之。
抬头瞧见这气势汹汹围上来的人马,两个差役都唬了一跳:“你们、你们要做什么?我等是大理寺官差,有皇命在身……”
贺兰敏之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待看清楚一马当先的李贤,那张苍白疲惫的脸上更是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竟是沛王殿下前来相送?罪人贺兰幸何如之!”
两个差役相顾色变,忙上前行礼。李贤哪里还有心思理会他们?瞧见贺兰敏之的笑颜,一直压在他胸口的那股邪火顿时直冲脑门,他二话不说提缰而上,便挥起马鞭对着贺兰敏之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
贺兰敏之只来得及抬手遮住头脸,便被鞭子抽倒在地。李贤犹不解气,跳下马来,手上的长鞭犹如灵蛇,呼啸着继续狠狠抽向地上那个抽搐着的单薄身体。贺兰敏之身上的素袍很快就被抽破,血痕也一道道地浮现了出现,整个人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几个侍卫都有些怔住了,李贤却更是愤怒,丢下马鞭,上前一步弯腰拎住了贺兰敏之的衣领:“你少给我装死! ”
贺兰敏之的脸上早已沾上了灰尘,下唇也被咬出了鲜血,可对上李贤愤怒的面孔,却还是努力着弯起了嘴角:“殿下说笑了,时至今日,我还用得眷装死么?不过今日我还是要请殿下高抬贵手,毕竟,这天下谁都可以杀我,太子和英王能,侍卫们奴婢们也能,就是殿下您,不能! ”
李贤怒道:“你浑说什么?我怎么就杀不得你?”
贺兰敏之喘息着笑了出来:“殿下是什么人?我贺兰敏之又是什么人, 如今我早已生不如死,殿下又何必为我这将死之人脏了自己的手,也……”他努力凑近了一点,一字字低声道,“违了天理,背了罪孽。”
他的语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笃定,李贤不由一阵恶心,把贺兰敏之像扔垃圾般扔到地上,又上去用力踢了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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