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嗔神色顿时一松,合十念了声“菩萨在上”,轻声道:“夫人说得是, 原是贫尼唐突了,夫人心地慈悲,定然会有福报。”
琉璃听她不再纠缠于旧事,也松了 口气:“多谢法师吉言。”
无嗔却又行了个礼:“夫人恕罪,当日恩师还有两句话要贫尼转告给 夫人。”
“恩师说,当日荣国夫人府上有位管事娘子曾来套过她的口风,她似乎 伺候过夫人,恩师一时不查,说漏了嘴,让她猜到当日之事与夫人有关。恩 师极为懊悔,让我转告夫人,此事她罪无可恕,也不敢求夫人谅解,只望夫 人早做准备,莫要以旁人为念,当日知qíng的尼众恩师都已遣散,不会再连累 到夫人。”说到这里,无嗔的脸上露出了羞愧之色,“这句话我原该早些带 给夫人的,只是贫尼无能,才耽误到今天,贫尼真真该死! ”
琉璃慢慢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敢问这是什么时辰的事?”
无嗔更是羞愧这、这是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恩师跟随高僧离开中原,贫尼悄悄尾随了一路,好容易寻机见了 恩师一面。恩师立时便说了这些话,叮嘱贫尼回长安后定要设法转告夫 人。贫尼原是一回长安就想找夫人,却发现贵府的门禁竟是格外森严,贫 尼又愚钝,还未想出什么法子,就听说周国公已被下狱,事qíng也都被揭了出 來,贫尼便没敢再惊动夫人。”
她小心地看了琉璃一眼,恳切道:“夫人,恩师出海之前,念念不忘的便 是此事,担心自己给夫人惹祸,又担心夫人误会她是恩将仇报。恩师断不 敢求夫人宽恕,贫尼在此斗胆恳请一句,恩师只是无心之失,夫人大人大量,就莫要怨恨于她了 :原来是这样!算算日子,无嗔回到长安时’裴行俭大概已当上吏部选 官,那两年裴家门禁之严,只怕比皇宫也差不离了,无嗔能见到自己才怪! 结果……琉璃的心qíng好不复杂。这些年里,她也曾告诉自己,做事只要问 心无愧就好,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平的。事qíng如果真如无嗔所说,那自 己纯粹是运气太坏,怪不得别人。她是该为此如释重负呢,还是更加无奈? 想来想去,她也只能苦笑了一声:“镜月尼师多虑了,此事不过是yīn差阳错,哪里谈得上恩将仇报?”再说恩将仇报,这不是自己的招牌么?
无嗔忙道:“夫人您也莫要多虑才是!所谓人言可畏,其实不过是些糊 涂人的胡言乱语而已,夫人的苦衷,明白人都是知道的,就连原先的周国公 夫人也从不曾怨恨过夫人!”
琉璃随意点了点头,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周国公夫人?”
无嗔的语气肯定无比:“正是!夫人有所不知,贫尼如今就在教义坊的 天女尼寺修行,和原先的荣国夫人府隔得不远。这位杨檀越常到尼寺的塔 林上香。贫尼就曾亲耳听到她在焚香祈祷时提到夫人,请老夫人不要怨恨 夫人,说夫人既然肯冒险求qíng,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多半是被bī得没法子 才承认旧事的。夫人您看,连杨檀越心里都明白,夫人又何必自责?”
杨氏上香的时候请求老夫人不要怨恨自己?琉璃怔怔地看着无嗔,一 时有点转不过弯来她是什么时辰说这些话的?她瞧见你了?”
无嗔赶紧摇头:“杨檀越没有瞧见贫尼。她并不认识贫尼,只是平素上 香的舍利塔离贫尼打坐之地不远,她又常常自言自语,贫尼这才多听了 几句。”
既然不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杨氏就没必要撒谎,可这事儿不是她跟 武后揭发的么?她这么说,到底是自欺欺人,还是jīng神出了什么问题?听 说武后并不曾为难她,她的日子应该不会太艰难,而且自己最后一次在洛 阳宫看见她时,她虽然模样憔悴,神色却十分冷静……对了,最后一次见面!琉璃的耳边突然又一次响起了杨氏那幽幽的声 音,“我原以为夫人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竟比我还痴”。当时自己也纳 闷过,她的语调怎么会那么古怪?难道说她是一直把自己当成了告密者, 所以看到自己替贺兰敏之求qíng后,才会露出那样的表qíng:原来你也是个傻 的,原来你也是bī不得巳!
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豁然dòng开,琉璃不由长长地透了口气,可心头 随即便涌上了一团更大更浓的迷雾:如果告发者不是杨氏,那还能是谁?
她想来想去,怎么也不得要领,正想再问问无嗔关于杨氏的事,却听门 外突然有人扬声道:“曹娘子,库狄娘子,请稍候片刻。”
琉璃不由皱眉,这是珊瑚又过来了?还带来了曹氏?
无嗔往外瞧了一眼,举手加额,向琉璃再次行了一礼:“夫人保重,贫尼 日夜为夫人祈福。”她转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琉璃深深地吸了口气,压 下心头翻滚的疑云,也跟着迈步走出门外。
台阶下,珊瑚扶着曹氐一步步走了过来。三年不见,曹氏倒像是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她穿着件剪裁jīng致的素面袍子,头上戴着条珍珠抹额,把那头有些斑白的红发衬得多了好些富贵气象;眼里脸上也满是光彩—— 那是算计就要成功的兴奋与喜悦。
这种光彩琉璃原是再熟悉不过的,当年,每次曹氏的脸上露出这样的光彩,她的一颗心就会提到嗓子眼里,而此时此刻,却只剩下了哭笑不得——这些年曹氏到底是怎么过的?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看这模样,她显然觉得自己已成功斗倒了程氏,马上就要重新掌握大权了。以程氏的心xing,她若能安分守己,至少能衣食无忧,可她却偏要往自取其rǔ的道路上一路狂奔,还奔得这么得意洋洋……看着曹氏向自己扬起的灿烂笑脸,琉璃突然觉得,自己连嘲讽的兴致都没了,迎上两步,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庶母安好。”
曹氏的笑容顿时更加热切:“大娘可是好久没回来啦,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果然是越发富贵了!要不怎么说心宽是福呢,大娘这么心地宽广的人,原是该有这么大福气的。”
她走上一步,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愧:“今日得见大娘,庶母要在这里赔个不是。当年原是我太过糊涂,才叫大娘受了那么多委屈,大 娘却是宽宏大量,这些年来不但没怪罪我,还肯帮衬你兄弟,真真让我越发 没脸来见你!
大娘你不知道,你兄弟这两年来一直跟我说你是如何待他的,我这心里啊,越听越惭愧,真恨不能打自己几下才好。当年我就看出大娘是有大 造化的,偏偏又没什么手段,只能想到那种笨法子,见大娘没说什么,便以 为大娘也是qíng愿的,谁知却是一场误会。好在吉人天相,大娘到底还是得 了好前程,没让我这糊涂人耽误了去! 二十多年来,我这糊涂人也只能吃 斋念佛,就盼着能给大娘、给你们姐弟几个积点福气。
如今青林还算是争气,他上司前些日子还说,日后定会提携于他的。 我听完便念了一夜的佛,毕竟库狄家只有他这一脉男丁了,他能出息,你们 姊妹也能添个助力。这打虎还要亲兄弟呢,家族原是立足的根本,越是长长久久的富贵、gāngān净净的名声,就越要自家人去帮衬。大娘你说,是不是 这个理儿?”
琉璃静静地看着曹氏越走越近、越说越顺,那两片薄薄嘴皮上下翻飞, 从当年说到日后,从解释道歉说到荣rǔ利害,说到最后,曹氏几乎都要被自 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了。琉璃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庶母说得是。”
的确,在眼下这世道里,没有家族支撑的女人就像无根之木,就像程 氏,她之所以能进退自如,不就是她背后的程家么?而作为这一代唯一的 男丁,库狄青林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着库狄家族,可惜的是……曹氏眼睛一亮,上来就要拉琉璃的手:“我就知道大娘是最明白不 过的!”
琉璃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庶母过奖。琉璃从来都是糊涂着过的, 不敢跟庶母相比。琉璃这便告退了!”说完她向无嗔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出 了小院。
要想长久富贵,名声无瑕’家族的确是根本,可惜的是,她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曹氏的手依然半伸着,整个人却已在二月的chūn风里僵成了木雕。
库狄家的堂屋里,气氛倒是比适才松快了许多。程氏已指挥着婢女布 置好了食案,两碗雪白匀细的汤饼也已被放在托盘中端了上来,盖子一揭,那褐斑彩的欧窑青瓷碗里便蒸腾起了一阵诱人的香气。
琉璃进屋便笑道:“母亲熬的好jī汤!”
程氏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才熬了多久?只能借个香味罢了!真正要 喝好的,过几日你若能有时间去真珠那边,我亲手给你炖一钵出来!”
瞧着眼前这张毫不在意的笑脸,想想刚才那张志得意满的笑脸,琉璃刚刚好的那一篇劝慰的话顿时再也说不出口,她默默地叹了口气,在食案前跪坐了下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胃口。
琉璃回到裴府已是午后,她睁着眼睛在榻上躺了片刻,又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只觉得汤饼似乎依然堵在胃里,而且与那烫手的新难题、难解的旧疑云已然混在了一处,上不来下不去的让人不得安生。
好在没等她把转圈的范围扩大到院子里,就听门外有人扬声道:“阿郎回来了!”
裴行俭回来了?这么早?琉璃忙迎了出去。裴行俭已走进院子,人还没到跟前,一股淡淡的酒味就已扑面而来。琉璃不由奇道:“你喝酒了?” 裴行俭抬腿进了里屋,漫不经心地道:“也没喝多少,只是约着青林在天津桥边的酒楼里坐了会儿。”
库狄青林?琉璃惊讶地抬头瞧着他。
裴行俭转头瞧着她,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她的眉心:“我不是说了让你这两日多歇着点,让你不用去管这些事么?你怎么一点话也不听? 瞧你这眉头,又皱了一整日吧?才多大点事,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办不好?” 琉璃忙摇头:“我怎么会担心你办不好?我是觉得你太忙,怕你累 了!”旁人只瞧见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御前应对从无迟疑,可谁又看见过 他在背后花了多少工夫?自己家里的这点小破事……裴行俭眉头一挑:“不过是一顿酒几句话的事,哪里谈得上一个 累字?”
琉璃忍不住也好奇起来:“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裴行俭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恭喜了他几句。这不是程家大郎程务挺又在北疆立功了么?看这势头,过几年他说不定就能封侯封公。程家后继有人,势头正旺,青林在兵部自然也更能如鱼得水。另外我也跟他提了提你家早年间的事,你的身子不好,就是拜当年庶母的那番照顾所致。好 在继母宽厚大方,对子女都很是体贴,有她在,库狄家日后只会越来越 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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