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_书海沧生【完结+番外】(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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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苏抬起黑黑的眼珠,看了他一眼,gān脆道:“我不识字。”

  四公子说:“他们说,你每日偷我的书看,而且都是很晦涩艰深的书!”

  扶苏顿了顿拿着筷子的手,慢道:“除了策论,我却是不问国事的。”

  由于有帝国第一读书达人的相助,四公子顺利过了关,除了太傅把策论扔到他脸上之外,他写的诗竟然破天荒头一次得了赞扬。

  太傅福先生听说是始皇派去寻丹药的臣子徐福的后人,据说他家祖先在海上漂泊许久,远至蓬莱,也没见神仙出没的痕迹,垂头丧气而返,却怕始皇怪罪,便隐姓埋名,漂移郑地生活,改姓为福,去了旧时的徐姓,祖辈都以做大饼为生,烙得一手好大饼,培养六七代,才出了一个会读书的福太傅。

  福太傅是个倔老头,教学生读书时一板一眼,他深知将来的郑王位会在八个公子之中产生,对他们益发严格。福太傅说一国之君持神器之重,小可利一方社稷,大可定乾坤万民,绝不可轻率,秉持骂是爱,打是更爱的原则,八位公子中不恨他的寥寥无几。

  这老儿今日见一向难管教的四公子都顺利jiāo了作业,便难得地笑了笑道:“今日聚而讲学,我便说个故事,同公子们谈些有趣的东西。”

  诸位公子警觉地瞅了他一眼,随后低头称是。

  福太傅拿着戒尺,略微沉思,开了口:“殿下们,战国史可还记得?”

  众公子又称是。

  “七公子,汝可知,卫氏变法是哪一年?”

  七公子起身,道:“孝公既定,天下大分大合,秦实蛮荒,民弱兵疲。卫孙鞅,素贤,应公令,入栎阳。三年,说变法修刑,公善之。”

  福太傅点头,“正是。今日,臣说的便是公孙鞅入秦都之后的一段事。估摸上下,应是孝公五年。那一年,临洮粮收艰难,管粮仓的小吏却失察,留种的粮仓教几只灰鼠打了硕大的dòng,又接连几日大雨,粮种全遭了湿霉,眼见下一年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臣斗胆,问各位殿下,若为秦公,当何如?”

  众人思索片刻,粗想,不难不难,再细一想,瞄了嫡子荇一眼,都成了无嘴的葫芦,老僧坐定,谁也不做那出头的鸟。

  福太傅淡笑,看了看座下,开口:“八殿下年纪最幼,且先说。”

  八公子年仅八岁,“啊”了一声,指了指自己,众兄弟低头,无人救他,瞬间义愤填膺,“打死那帮混闹的老鼠,诛它九族!”

  太傅敲敲戒尺,依旧笑,“稚子天真,殊不知鼠辈最是猖獗,子孙无以计数,九族除尽,十族百族早诞矣。况,虽是鼠祸,杀尽百世,救不得一方百姓,亦不济事。”

  七公子知道,接下来就是他,没得推诿,洒洒脱脱站了起来,“国家粮仓,总有一二可救济,派个使臣放粮就是。”

  太傅道:“七公子说得有理。老臣再问,我朝开国至今,可曾放过粮仓?粮乃国本,临洮为大县,百姓十万,粮仓尽而民未足,届时,国库空虚,战国兵事,一触即发,秦弹丸苦寒之地,何以立足?”

  大公子是个温雅人,脸微红,清咳,站了起来,“不知,不知我从宗室,自内闱,带文武,清肃令,国之上下,共省一县粮种,何如?”

  太傅笑得慈祥一些,点头,“殿下大贤,为君当如此。只,卫公孙初变法,成效不显,文武哗然,于孝公,颇有微词,兼有大夫势重,威胁宗室,公虽是贤公,可从上至下者,阳奉yīn违者不知凡几,又何如?”

  诸子哗然,擦了把汗。说什么这老头儿都有讲不完的理,自己只活了一二十年,他活了七八十年,说也说不过,怎么同他讲?

  嫡子五公子荇淡哂,站起身,青色的衣摆微微撩起,朗声道:“若是我,临洮一地,民可发安居令,家居临洮未足三世者,按姓氏,令分三十县,借商君酷政,举国下令,凡持安居令的临洮之民,行至何地,邻人县政必置其安居。足三世以上者,仍留临洮,临接八县,按贫瘠富庶,募粮种各一,或可救民。”

  太傅笑意更浓,“孺子可教,想至如此,难为,难得!虽举国搬迁,然三世之下,根基甚浅,婚姻尚少,总不至骨ròu分离;三世之上,家族繁茂,不可擅动,又借商君东风,重整民籍归属,大善。但,尚有一事,老臣不解,或许殿下可解惑。民分三十县,颠沛流离,未及终地,已去一二,便是到了所分之县,水上浮萍,毫无依靠,碰上邻人欺生,又去一二,十分之民去了四分,秦地三十八县,民生不定,可有赞你仁厚的?战国六君,天下诸侯,可有称你得道的?无道的昏君,纵使劳苦,又有何下场?”

  五公子荇心中暗恼,面上却笑,“俱是纸上谈兵,夫子焉知,若放我于秦地,我不成事?”

  剩余的几个也未提出好意见,一众兄弟因为一窝老鼠被刁难得下不了台。福太傅同郑王议事时说起这一桩,郑王先是笑,后来脸色倒也难看起来,“当真无人想到,如何做?”

  福太傅捻起胡须,叹道:“除了四公子说要回去思量思量外,旁的公子都未想到好法子。不过,这等问题,于方通庶务的公子们而言,确实难了些,答不出也无妨。”

  郑王冷哼一声,“微小处才见真章。”

  “话说,有几只灰老鼠……”红发的四公子绘声绘色地用白话对扶苏讲着他理解的偷粮案,一旁的侍书们捏了一把汗。

  “听不懂。”扶苏冷淡回答,继续低头扒饭。什么叫“秦国里面有个姓卫的人,这个人貌似惹了不少祸”?什么叫“几只胖乎乎的可恨灰老鼠偷粮吃”?什么叫“有一天晚上,yīn云密布,打雷闪电,狂风bào雨,第二天,所有的粮种就不能用了”?什么叫“如果你是秦始皇,一个郡县的人都要饿死了,你会怎么办”?

  从不知道大昭宗室的jīng英教育是这个德行,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不是始皇,是孝公。”侍书的脸红透了,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

  “不是吗?”四公子露出白牙,揪起眉,苦苦思索,不知是笑是恼。

  侍书颤抖悲愤道:“请让臣再为扶苏公子叙述一遍。”

  这次扶苏终于听懂了。他问道:“诸位公子怎么说?”

  四公子咧嘴点评:“八弟说的最合我胃口!”

  侍书攒泪,装作没听见四公子的话,继续朝下说。

  扶苏又拿起了筷子,“嗯”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四公子咆哮:“你的人xing呢?你的救命恩人明天就要被打板子了,你还在吃?!”

  扶苏觉得如果打板子能让这群堂兄弟脑子清醒一些,打打也是有必要的。

  他又淡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表示自己还要继续吃。

  四公子拿头磕桌子,“到时候,太傅又同父王说我无用,父王又要骂我除了一身武力,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读书这么难,难道父王以为所有姓成的都同那死鬼太子一样,能在短短十年内读完藏经楼的书吗?”

  读书达人死鬼太子从六岁到十六岁,读完了大昭国都最大的藏经楼的书,据说约有三万本典籍,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十年三千六百五十日,他究竟是如何读完的三万本,至今还是个谜。

  扶苏低头不理他,吃完最后一口米饭,才道:“这件事qíng,并没有准确的答案。但,或许郑王殿下和太傅心中却有一个极明确的答案,只是公子们无人猜出而已。”

  “学生以为,秦国地偏贫瘠,不宜擅动,可借粮魏国。”四公子挺直颈子这样答道,看着太傅的脸瞬间变青,却暗叫不好。

  席上诸位公子鸦雀无声,四公子额上生出了密密的汗,福太傅沉默许久才开口:“何讲?”

  四公子望天背书:“魏一向富庶,对邻国韩国垂涎已久,若得,南可与楚分庭抗礼,东则与齐成掎角之势,魏如果答应借粮,秦可许魏有朝一日攻韩时,借道函谷关。”

  福太傅眼中jīng光大作,冷笑,“函谷关何等重要,国尚不稳,竟还要招虎láng!他若借函谷关,反攻秦,又该如何?”

  四公子似乎早有预料,又答道:“秦国国力虽弱,机会却绝佳。一者,秦地处偏僻,易守难攻,魏以秦为盟向东攻,得利更多,断不会时机不恰,四面招敌;二者,魏若吞韩,楚、赵则必以为芒刺在背。如此,三国jiāo锋,秦可谋发展矣。”

  福太傅脸色瞬间变得yīn晦,“民生尚无以为继,君不思救民,竟握民生为柄,借机图谋天下,若公子为君,多佞!”

  四公子神qíng瞬间变得黯然,他不复平日的开朗无理,苦笑了笑,看了诸位兄弟一眼。他们果真神qíng各异,尤其是荇,面容几乎扭曲。

  四公子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所有人都没有听见。

  七商新豪有苏氏家院子里挂着一面旗,黑色的底子,上面描的竟像是古时部落的图腾,笔触时浓时淡,颇具灵逸诡谲之气。有苏老爷抱着玉壶,扛着肥硕的肚子在阔气晃眼的院子里踱来踱去。

  “爹!”大姑娘一身红纱,飞着媚眼就款款摆来。

  有苏老爷抽搐,“我是你爹,不是gān爹!摆这风流道子给谁看?”

  大姑娘噘嘴道:“整日闷在房里,无聊死了。你既是爹爹,家中最大,想个法子解解闷。”

  “去去去!”有苏老爷不耐烦地推搡大姑娘,“把你妹妹喊来。她夜夜观气,可观出个结果来?到底要嫁谁?”

  大姑娘哼了一声,扭着腰肢骂道:“瞧瞧这街上家家的黑烟,有几个心善?出了青烟的不是乞丐就是奴婢,再没有撑得起那鬼祟丫头的眼的!娘把她娇气成那个样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配不配!雷劈了的焦心种子,那张脸怎么就成了我们家的姑娘?”

  不一会儿,五姑娘眼泪汪汪地来了,有苏老爷眼瞧着她,更像一只水气足的大梨子了。

  有苏老爷清了清嗓子,咕咚灌了一口茶水,和颜悦色道:“姑奶奶,瞧准了吗?”

  五姑娘细声细气诚恳道:“爹爹,我不愿意嫁给人,您能同娘说说吗?”

  “为什么啊?”有苏老爷赔着笑。

  “我……我小时候……”五姑娘声音更低。

  “什么什么?”有苏老爷听不清,支起耳朵,胡子一抖一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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