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先不满意!更为急切地道:“还请太师教我。”急切地想在车里起身行礼,却是下盘不稳,一头栽进了偃槐的怀里。偃槐一僵,木着脸看任续将姜先救出来,木着脸看容濯将姜先扶到主座坐了。
姜先道:“太师教我!”
“公子今年一番经历,居然还没有所领悟吗?公子自己说过,觉得追不上小姑娘啦,小姑娘跑得太快。如果连追逐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是只野鸭子,它都找不着伴儿!那么的光明璀璨,只有生出追逐之心的人,才有可能触及到。公子有倾慕之意,而无追逐之心。公子真的很令王放心啊。”偃槐还是留了面子,没有直接讲什么再不认真就配不上之类的话。
“我也很令王放心,所以我能做公子的老师。但我真的很羡慕风昊啊。”
这话里的意思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容濯听出来了,任续也听出来了,姜先被埋汰了,偃槐心中的完美学生是卫希夷而不是姜先,只是出于“不追逐”才教了姜先。两人也承认,卫希夷确实很好,姜先是他们的君,他们理所当然地要维护。何况姜先并不差。
容濯指责地问:“太师是对公子不满吗?”姜先是他心中的好学生,见别人不珍惜,他生气了。
偃槐道:“公子不提今日之野望,我对公子还是很满意的。”
容濯被噎到了。
姜先深吸一口气:“太师是说我,不自量力吗?”
偃槐玩味地看了姜先一眼,带着一点微笑,居然露出了一点欣赏的意思,点点头:“公子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了。公子知道吗?我原是奴隶,却走到了今天,不是凭着仁义礼贞信,不是凭着温良恭俭让,”偃槐倚着车壁,说着从未讲过的心里话,食指在空中划出向上的螺旋形状,“我就像一株被压在石头下的杂糙,拼命地往太阳的方向生长,仅此而已。我只是一株杂糙啊,公子要追逐的,可是一株乔木。公子似乎根本没有体会到这种向上生长的意思,公子自己也没有这种意思。”
姜先道:“我似乎听明白了一些,又不太明白另一些。”
“公子总是擅长俯视众生吗?是不是抬头看到天,便认为上天眷顾?”
姜先谦逊地道:“不敢。”
“我们喜欢与天斗,”偃槐依旧微笑道,“公子的天是命运,是神灵,是君王,是父母。公子自己就是君啦,王么,呵呵。所以,很在乎王后的想法,是吧?人都在乎父母的想法,公子的原因与希夷肯定不同。公子能听明白吗?她在乎,是因为‘我’,你在乎,是因为‘父母’。”
姜先脸上一片挣扎。
“追逐乔木,却有一颗木匠的心。”偃槐笑着摇头了。
容濯反驳道:“公子并非如此。车正的母亲才是真的木匠。”
偃槐大乐:“那个罪妇吗?公子要与罪妇相比?她是有罪,不是对王,是对南君啊哈哈哈哈。公子也要做罪人吗?要过与罪妇一样的日子吗?要……像你父亲那样的死亡吗?啊?哈哈哈哈!那可真是有趣极了啊。”
姜先说:“太师让我想一想,这与我之前知道的,差别太大。”
“唔。公子先前知道什么?你是天之骄子,生便是上邦公子,天生高贵,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不须费力。看上了谁,是那个人的好运到了。是也不是?原本这世上比你更高贵的也没几个了。公子再看看现在呢?”
偃槐继续危险地说:“公子缺乏争斗之心,视争夺如游戏,还觉得自己游戏得很认真。反正上邦公子,即使流亡,也会有人帮忙复国,是吗?死去到了天国,也有父祖早在天上,自己可与他们并列成为庇佑子孙的神鬼。公子以前的决心,都是隔靴搔痒。有没有想过,别人有正事要做,不会陪你玩游戏?”
不止姜先,连容濯与任续都被雷劈了一把,三人皆是出身不凡之人,偃槐是直指他们的内心。“容翁与我讲过,以为自己是以臣子之心教公子,深觉不足。其实容翁错了,不是因为臣子之心,是唐国自上而下,没有进取之心。你或许会说,先君也有进取之心,我还是那句话,他的进取之心像游戏。真正的进取,是像糙木渴望阳光和雨露,得之则生、弗得则死的紧迫。公子有吗?”
“好啦,这些该教的我都说完啦,随便公子明白不明白吧,”偃槐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咱们来说点别的吧。”他才不怕这些人生气呢。姜先如果明白了,只会更重视他,他也不会有危险。如果不明白,一群废柴就算记恨,也不能将他怎么样。
【这个太师跟说好的不一样,】容濯的心像是一片被野猪踩过的糙地,满目láng藉,【不是说他心地极好,对所有想学的学生不论资质如何都会收下么?为了给这些人觅安身之处,才来投奔于王的?明明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心呀,怎么看起来倒像是广洒网,你们学了多少是多少,乖的就多学一点,不乖的就少学一点?】
容濯几乎触到了真相,如果他此时问了出来,偃槐一定会告诉他,自己只是会为所有有心向上的人提供一个条件,为只差一个老师的人提供一条阶梯,管说媒不保生子。
那一厢,姜先比容濯反应要快一些,问道:“太师想说什么?”
偃槐戏谑地问道:“公子就这么吃得准王后一定是反对的?”
“啊?”
偃槐道:“公子对王后虽然有畏惧服从之意,有依赖之心,唯恐她不开心,却并没有真正了解自己的母亲啊。不但不了解,又有些轻视。公子真是有趣呢,敬畏与轻视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公子很混乱呀。”
“呃?”
偃槐正色道:“公子真的了解王后吗?还是因为今年的变故,让公子产生了误判呢?公子该洗洗眼睛、洗洗心了。”
姜先思索着问道:“我该与母亲谈一谈吗?”
“公子还是与自己谈一谈吧。”偃槐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qíng,变得与之前印象里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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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姜先等人的纠结不同,卫希夷处的决定做得极快。
庚是一个简单又直接的人,宴散之后便将自己观察所得如实汇报给了女杼。女杼、太叔玉,夏夫人能算半个,是少数被她认为可以听得懂她讲话、可以进行沟通的人。卫应年纪小,现在也只能算半个。
听完了汇报,女杼对庚道:“你看得很细致,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说错的地方来。我们明日便去依附风师,到了那里,你将此事再与风师说一遍。他会知道怎么做的,如果他说你看错了,你也不要气馁。如果他说你看对了,就问他该怎么做。无论他告诉不告诉你,都不必因此高兴或者失望。对希夷不要说太多阿莹的事qíng,她们从小一处长大,阿莹不像是她母亲的孩子,倒像她的父亲。”
庚领命而去,她至今与卫希夷住在一处。见她来了,卫希夷举着匣子问道:“你看,这些都还好看吗?”是为女莹准备的东西。庚深吸一口气:“都好看的。”东摸摸、西弄弄,地上是打好的包袱。
卫希夷带点伤感地道:“明天就要走啦。”
庚点点头:“嗯。那个,还会回来的。夫人离开是出于谨慎,不想给太叔惹麻烦。夫人好像很不安的样子,看起来果断,就是太果断了,反而显得不安。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卫希夷道:“到了老师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是,我会很想太叔和夫人。”
说人人到,太叔玉与夏夫人将善后的事qíng处理完,便过来与女杼道别。夏夫人再次惋惜地说:“非走不可吗?就直与王讲,他还能抢人不成?”
女杼道:“有了身子,不要动怒。为了王的面子,还是委婉一些的好。正旦将至,你们不觉得有些人要来了吗?”
夏夫人懵懵地:“还有谁?诸侯来得差不多了吧?”
“他的那些……‘兄长’们,”女杼指了指太叔玉,“不觉得今年过得太顺利了吗?冬狩也罢,饮宴也好,都没有什么生事的人,怎么可能?我往风师那里一躲,再不露面,那个王生气就生气好了。”
老虞王年长的儿子们与女杼的年纪相仿,当然随父灭瓠者亦有其人。女杼不想因此旁生枝节,索xing与夏夫人说个明白。
“这时节,整个天邑的味道,与当年虞国生乱之前太像了。我说不出哪里像,一样的让我惊心呐。我只是个寻常妇人,经历的事qíng太多,又太想活得像个人,只好拼命记住一切危险。天邑真的很危险了,你们能避则避,不能避,一定要将妻儿安置妥当。”最后一句话,却是嘱咐太叔玉的。
太叔玉道:“儿不明白,昔日我年幼,不能将他们如何。如今儿也算羽翼丰富,姻亲也会助我,他们已是qiáng弩之末,为何您还会惊心?”
女杼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又重复了一回,“这回是真的不知道啦,我懂的一切,都是苦难教给我的。虞国的变故我没有经历完,无法全部告诉你。不过我想,凡是gān系大国兴衰的,不是天灾,就是人祸。人祸比天灾更可怕。慎之!慎之!”
太叔玉道:“是。”
“好啦,能说的,我都说了,最后一句话,”女杼将儿女们的手叠在一起,“要相互扶助呀。”
太叔玉心中难过,哽咽地道:“匆匆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女杼道:“但愿不要太快,快了就是有了大变故。这时节出现的变故,未必是好事。但愿我们再见面的时候,虞公已经长大了、看开了,不会因为你多了关心的人而生出不该有的想法来,再添麻烦。我恨不得事上再没有虞,不过你会难过吧?”
太叔玉抽抽鼻子。
夏夫人一拍手:“哎呀,还是想想怎么让王消气的好。”
女杼道:“那就是我生气了呗。生气了,不在这儿住了,又不是没气过。”
“可……”
女杼摆摆手笑道:“这么想想,还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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