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归正传,票已到手,自然是先去见小眉烟要紧。
时间跨越到六点半,距离开场还有一个小时。
一切已经准备妥当,陆知非和小乔站在鬼宅前涂上了少年给他们的水。玻璃瓶刚打开的时候,那水泛着一股难言的臭味,可是涂上后没过几秒,陆知非就闻到一股奇异的清香从手腕上传来。
“是提炼的尸水,能短时间内掩盖活人的气息。”小乔说道。
陆知非沉默了几秒,说:“其实你不告诉我也可以。”
小乔不予置评,而这时,最后一缕天光终于被远方鳞次栉比的大楼吞没,黑暗如期而至,吞没了两人的身影。
脚步声、谈笑声、丝竹声,渐渐地从那黑暗中传来,起初很远,然后那声音愈来愈近,仿佛就在耳边。然后忽然间,霓虹灯在他们背后亮起,灯光在地上描摹出他们的身影,然后越来越多的身影在地上显现,踩着高跟鞋的女人、一路小跑的车夫,还有蹦蹦跳跳的孩子。
陆知非回头去看,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九二九年热闹的戏园门口。
不同的是这里面的很多人都是现代的装扮,或一脸新奇、或满目悲伤或面露不甘地出现在这里。这些人应该都是刚死,或死了没多久的。
陆知非和小乔混在人群里排队检票,那感觉很奇怪,因为你的前后左右都是鬼,那股子yīn气缭绕着你,再淡定的人,都会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直窜头顶。
终于到陆知非了,检票的小厮拿过票看了一眼,而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瞧着陆知非,好像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陆知非眼角的余光还能瞥见那个“生人勿进”的牌子就在旁边,心里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大脑快速转动,陆知非抬起手凑到小厮身前,“票根可以还给我了吗?”
手臂抬起,带出一缕清风。
脉搏有规律地跳动着,奇异的清香被最大限度地扩散出来,直直地钻入小厮的鼻子。
“啊欠!”小厮打了个喷嚏,抬手抹了抹鼻子,然后把票根塞给陆知非,“进去吧进去吧。”
陆知非没多说什么,拿了票根就顺着人群往里走。小乔就跟在他身后,小厮光顾着嘀咕自己是不是感冒了,只扫了他一眼就放过了他。
走进人声鼎沸的大堂,大红的灯笼摇曳着光影。
陆知非粗粗扫了一眼,客人已经到了大半,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东边那桌正在互相jiāo流是什么时候死的,什么死法。西边那桌是怨恨协会,各有各的悲惨,各看各的不慡。北边那桌气氛沉闷,无人jiāo谈。还有南边那一桌,鬼气森森。
跑堂们端着热茶和糕点穿梭其间,面带微笑地招呼着,对此习以为常。
陆知非深吸一口气,“走吧,我们先去后台。”
带路的人是小乔,他很熟悉这种戏园子的结构,更知道能如何有效地避过来来往往的人。
很快,化妆间的大门出现在他们眼前。小乔屈指在门上轻叩,“哒、哒哒、哒、哒哒哒……”那声音像是按着某种特殊的规律响起,很快,房门就被打开了。
带着妆的小眉烟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大方得体地将他们请进去。
陆知非能感觉到小眉烟打量的眼神,他似乎在分辨哪一个才是敲门的那个人。几秒之后,他就有了判断,把手伸向小乔,微笑道:“久仰。”
小乔跟他握手,斯文有礼,“不敢当。”
“这位是……”小眉烟看向陆知非。
“四爷的朋友。”小乔介绍着,随即切入正题,“你可知道今年是几几年?”
小眉烟的脸上顿时出现一丝苦涩,摇摇头。随即他反应过来,“你们这是……专门过来找我的?”
小乔点头,“今年是2016年,你徘徊于此近九十载,是在等张韫之?”
小眉烟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转身在梳妆台前坐下,手里捏着一张口红纸,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道:“当年他出征,我送他到北平城外,在十里亭给他唱了最后一出戏。”
皑皑白雪覆盖大地,苍茫城外的亭子里,英武的军官喝着酒,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打着拍子,深邃的眸子专注而认真地看着眼前甩动的水袖,和那个曼妙身影。
美艳的戏子在咿呀婉转地唱着,每一次回眸都含着无言的qíng意。唱啊唱啊,雪花纷纷扬扬地落着,铺满了远去的路。
时间到了,军官放下酒杯,心里纵有千般万般的不舍,也要离去。
戏子停下来,默默地拿起放在一旁的披风为他披上,素手系着那两根绸带,最后一次帮他整理着衣领。
转身离开的人,总是痴qíng又绝qíng。
他一步踏进风雪里,听到后面的人说:“不要回头,张韫之。”
张韫之看着整齐地列队等候在官道上的士兵,果然没有回头。他听到身后的人这样说道:“我会等你回来的。”
“放心吧,我一定平安归来。”张韫之抬手扣在腰间的枪套上,话音落下之时已是满脸坚毅。而后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翻身上马,“出发。”
军队开拔,小眉烟倚在亭柱上远远地看着,直到漫天白雪把远去的脚印都覆盖,他才敛去眉眼中的温柔和落寞,眨了眨微红的眼眶,撑起伞,回城。
男儿心中有qíng,亦有天下。
泱泱九州,何处不可奋战,何处皆为战场。
只愿,皑皑白雪,兆我中华。
“后来,我便一直住在戏园子里,以小眉烟的身份继续活动。至于那群外国人,我本来是打算逐个击破的,可他们正好都凑上门来,我岂能放过?只是要一次xing解决那么多人,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很大。我当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只留了一扇门,以便让戏班子里的人能够及时撤离。结果……”小眉烟叹着气,露出一丝苦笑,“我当时身受重伤,跑不了了。班主和几个老乐师留下来堵住了最后的出口,一把火,烧得gāngān净净。”
小乔和陆知非都默然,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任何话语都变得苍白。
片刻后,小乔问:“所以你就一直在这里等他回来?那么多年过去,你早该知道他回不来了。”
小眉烟却目光坚决,缓缓地摇了摇头,“张韫之是个守信的人,他不会失约于我。”
“但他现在确实已经把你忘了。”小乔说话从不婉转,透着丝不近人qíng的冷漠。陆知非看着这两人,不由觉得一丝奇妙。他们做着相同的工作,可是,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小眉烟初时有些错愕,可他很快从小乔的话里品出了另外一层意思,急忙追问:“你们见到他了?他在哪里?他还好吗?”
看着小眉烟闪烁着期待和激动的眼神,小乔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说:“他也死了,但他的魂魄残缺,所以忘记了你。不过他没有往生,一直在等待记起来的那天。”
闻言,小眉烟睁大了双眼,美目泛红,里面有释然,也有无限的担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知道他不会失信于我。”
陆知非适时开口,“不用担心,四爷已经去为他找那部分残缺的魂魄了。待会儿我们就带你去见他。”
至于为什么要待会儿?无非是商四体恤友人,深怕友人满心欢喜地过去,却因为对方的遗忘而失落心伤。
“我知道了。”小眉烟把激动得略有些颤抖的手指收进宽大的袖口里,烛光下,那仿佛重新焕发出生机的脸真是明艳动人。
深吸了口气,他好似已经缓了过来,“你们先出去吧,我补个妆,待会儿还有最后一出戏要唱。”
知道张韫之还在等他,小眉烟qiáng自按捺下喜悦的心qíng,端坐在梳妆台前,望着满目胭脂水粉,纠结起来。修长的手指扫过一盒盒胭脂,小眉烟仔细斟酌着,最后终于选定了一个张韫之最喜欢的颜色,然后又拿起眉笔,仔仔细细地画了起来。
那厢小乔和陆知非走回大堂,随意找了张空着的桌子坐下。陆知非看了看时间,七点十五分,戏马上要开场了。而大约九点的时候,这里就会散场,鬼魂离去,鬼界就会再次关闭,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九点离开,否则就出不去了。
只是不知道商四能不能尽快赶回来。
“开场了。”小乔忽然说道。
陆知非止住纷乱的思绪,抬眼看去,就见乐师抬手,鼓点敲响。台下的来客们不管高兴不高兴,都纷纷安静下来,看向台上。
门帘掀开,小眉烟出场。那样出挑的身段和嗓音,顿时便教人再无暇他顾。而随着时间推移,陆知非看到这些鬼魂似乎有了明显的变化。
充满戾气的变得平和了。
面露不甘的,眉宇舒展了。
这一场戏,更像是悼亡曲,超度着亡人的灵魂。
良久,小乔幽幽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小眉烟跟我们很多人都不一样,他能用最利落的手段杀人,也能唱最婉转的戏,各种身份转换自如,仿佛天生就是吃碗饭的。我以前在上海时就常听说他的名字,一个戏子,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却能屡建奇功。”
陆知非一边看戏,一边静静听着,他知道小乔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而已。
“有人常拿我跟他做比较,家世、手段,甚至是他们虚构出的样貌,很可笑,是不是?”小乔忽而笑起来,那笑容里有嘲讽也有冷意,“有那个时间,多杀几个人多好。”
陆知非沉默着,看着台上的小眉烟,只衷心盼望着商四能尽快回来,让有qíng人快点团圆。
忽然,陆知非腰间别着的小铃铛响了。那是商四临走前jiāo给他的,铃铛响了就代表——他回来了!
陆知非顿时面露喜色,小乔那泛着冷意的眉眼也终于有所缓和。他伸手按住想要站起来的陆知非,而后自己站起来,走向戏台。
他这一动,所有的鬼便都向他看去。
小乔却丝毫没有在意他们的目光,看着慢慢停下的小眉烟,朗声道:“四爷带着他的残魂回来了,有人在后门口接你,快去吧。”
“可是这里……”小眉烟看着议论渐起的观众席,有些犹豫。
这次却换小乔目光坚定,“去吧,这里我来善后。”
小眉烟深深地看了这位昔年同行一眼,随后点点头,提起戏服的衣摆,大步离去。
观众们顿时不gān了。
“怎么走了?戏还没唱完呢,我还想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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