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园里园外诸人给她的评价。
上辈子她的脾气也没见好多少,但到底知道克制隐忍,因有顾虑,也以为女人就要遁规蹈矩,她狂也狂不起来,落个半调子,刁蛮任xing的评价一个没少,她却活得极不痛快。
现在好了,她没有顾忌,这八年在园子里活得那叫一个恣意。
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四霸王虽然上头没有生母给撑着,但谁要敢惹了她,那就是捅了马蜂窝,她能把人蜇得脸面全无。她也不与人来那套弯弯绕绕的,就是直来越去的闹,这园里被规矩教化的人就像是秀才遇到了兵,便是有礼也让她闹成没理。
偏偏这四霸王明明这么个脾xing,杜老太太和惠夫人却对她青睐有加,生生把她宠得无法无天起来。老太太倒罢了,怜她母亲早逝,又感念昔年言娘,老人家对她好些也正常,但那惠夫人可就不同了。惠夫人素来以贤名著称,不止将后宅治理妥当,更善待一众庶子女,嫡庶这碗水端平,极得孩子们敬重。
而俞眉远就是这么多孩子里最讨她喜欢的一个,有时候甚至越过了她亲生的三姑娘俞眉安。府里偶有什么稀罕的好东西,她都紧着这四姑娘,吃穿用度无一不好,外人都道惠夫人心善,与这四霸王结了母女缘,虽不是她肚里出来的,却胜似亲母女。
好吗?
当然好!
所谓捧杀,便是捧得越高,他日摔下时就跌得越痛,而要依赖她与俞府之处就更多,她拿捏起来就越容易。
说穿了,她所有的“好”,都在为自己的儿女铺路。
今天给的十倍好,明日就要拿百倍还上,还要让人心甘qíng愿。
所有的勾心斗角,都敌不过“愚心”二字。
俞眉远如何不懂。
上辈子不就这般,她利用了俞眉初与俞眉婷的婚事,又毁掉了俞章华,还博了贤名,全了孝义。
而她俞眉远,则是条漏网的鱼,因为变数太多。
这辈子,惠夫人依然如故,俞眉远泰然受之。
借着这招“捧”,她也好好享受几年,至于“杀”?那得看她们有没那本事了。
……
俞眉安的笄礼在芳糙堂。老太太、俞宗翰与惠夫人早已端坐堂上,正宾是荣国公府的长媳,二品诰命,惠夫人的嫂嫂柳氏,其余的司赞执事等诸人也已准备妥当,堂下齐齐坐了观礼的众宾,皆是各府女眷和年轻姑娘。
“诶,你们家那四霸王,还没来?”见笄礼还没开始,端坐在堂下右首第二位的娇客忽掩了唇,朝旁边女子低语。这少女年约十五,生得清秀标致,穿了身海棠红的袄裙,十分动人。
她身边陪坐的人就是俞眉初。俞眉初闻言拿眼扫了扫堂上众人,果然没见到俞眉远。
她正要回答,门口处忽然跑进来两个人,一人嫣红,一人雪青,倒把这天地间的娇俏与清雅都占全了。
“来了。”俞眉初便低低笑了声,朝外头呶呶嘴。
那人便转头望去,眼里划过些惊讶,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
俞眉远还是来晚了一些,便悄悄和于兮薇坐到了最角落里。
堂上俞眉安早已跪在席间,穿了身素色大袖礼服,她细眉檀口,与惠夫人一样温婉迷人,只是此时努力装出庄重沉稳的模样,青涩的脸庞上便有些过度的认真。
稍顷,笄礼开始,繁礼甚多,看得俞眉远频频打哈欠。
好容易等到礼毕,俞眉安绾了发,簪了支成色极佳的上好翡翠如意簪,婷婷袅袅地过来向众人见礼,众宾逐一道贺,送上贺礼。
正行到俞眉远旁边的于兮薇时,堂外忽急匆匆进来个小丫头,跑到她身边附耳一语,俞眉远脸色顿沉。
俞眉安与于兮薇见完礼,才要向俞眉远行记,俞眉远却往她怀里塞了个荷包,道了声:“自家姐妹就别多礼了,三姐姐,恭喜及笄。”
话音才落,她人就一溜烟跑走了。
俞眉安一看,那荷包模样熟悉,似乎是上月各屋发下来装了香艾熏蚊用的东西,便气了个倒卯。
“噗。”俞眉初旁边那少女不由笑出声来,“你这四妹妹一直都这么无礼吗?”
“四妹妹天xing率真而已,让月儿见笑了。”俞眉初只好无奈摇摇头,替俞眉远开解。
“别解释了。”那少女摆摆手,不屑地抿抿唇,似自语了一句,“不过生得好些,不知看上她什么了,非让我过来。”
“什么?”俞眉初闻言不解。
她却又换了话头:“你们过两日得闲吗?我哥哥说你家二公子约了他来你们园里玩耍,要带我一道来。”
“你来了,就是没闲也要偷出闲来。”
俞眉初笑着恭维。
魏枕月,靖国候府的嫡长女。
如今魏家军大胜回朝,魏家圣眷在身,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魏家这对儿女身价倍增,尤其是她那哥哥,更是炙手可热。
……
笄礼完毕已近午时,太阳毒辣,俞眉远在园里绷着脸走得飞快,旁边跟的榴烟心里就七上八下地难安。
四姑娘其实不难侍候,只要顺着她的心意,她对身边人向来很好,哪怕是进不了她心的几个丫头,她也没亏待过。
但是她发起怒来,就真叫人害怕了。
比如现在。
“快到了没有?”俞眉远走了许久,不耐烦开口。
“快了快了,就在前头。”榴烟忙道。
俞眉远闻言又加快了脚步,没两步果然走到瑜园,远远就看到跪在地上的周素馨和青娆。
俏生生的脸便更沉了,叫榴烟想起了夏天阵雨来前的天。
第22章 巴掌
瑜园靠近外院,是府里管事们日常议事回话的地方,旁边就是库房。二姨娘如今管着园子,每天早上都在这里点卯。园里并无花树,只安了叠石并一缸石荷。日头毒辣,晒得地面滚烫,院里跪的人头上无遮拦,已被烈阳烤得满脸通红。二姨娘翘着脚坐在抱厦外游廊的扶栏上,拿着帕子不耐烦地拭着额上的汗,钱宝儿站在廊下,柳眉倒竖,嘴皮子咂巴着不停说话,两个小丫头站在后头,拿罗扇卖命给两人扇着。
离得远,榴烟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只能跟紧了俞眉远,附耳悄声道:“头油面脂用完了,屋里缺人使唤,周妈妈就让青娆来取。谁知半道上青娆撞见二老爷,二老爷动了心思,偏巧又被二夫人给看到了。”
榴烟听不清,俞眉远却听得分明,看得清楚。修练《归海经》八年,别的不敢说,耳聪目明这一点,她已qiáng出寻常人数十倍。
“不要脸的小娼妇,下作的贱婢,见了爷们就贴上去,是几辈了没见过男人?想着攀龙附凤,飞上枝头?也不看看你那德xing,勾栏院里的狐媚子模样,打量别人不知你的底细,呸!”钱宝儿说个不停,照着青娆啐了一口。
榴烟背上忽窜起些寒意,她见着俞眉远脸上勾了个笑。
跟了她八年,榴烟知道那笑意味着什么。她不轻易动怒,平常里姐妹间也常有些龌蹉,也时不时有人欺她无母,小打小闹的斗法不少,她遇上了撕破脸闹一闹,那都不是真动肝火。
俞眉远发怒时,是笑的。八年里榴烟就见过一次,因为兰清。
……
榴烟还记得那事。
兰清与她一起进四姑娘的屋,如果还在,就和她一样再两个月便能放出去许人了,可兰清前年就被打发走了,背了个私通外男、教坏幼主的罪名,打了二十板子,遣出西园,去年还听说她过得凄苦,今年连消息都没有了。
榴烟虽不确定那来龙去脉,却也知道这必定与那年周素馨被疑偷盗之事有关。
周素馨是四姑娘跟前第一个老人,园子里的主子没少打算过,想趁着四姑娘年幼,把周素馨给弄出园,好换了自己的人顶上调/教四姑娘,不过次次都落了空。周素馨行事稳重妥贴,要寻错处本来就难,那年不知怎地弄出件库房失窃案来。
库里丢了件要紧的值钱物件,瑜园管金银器皿的刘妈非说那天只周素馨一人到过库房,走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藏了东西,描得有声有色。二姨娘回了夫人后,将周素馨关进柴房,又领着刘妈带了人浩浩dàngdàng进了四姑娘屋里要搜。
最后自然没有搜出赃物,闹得二姨娘和刘妈灰头土脸,这也就罢了,过了两日失盗的东西被衙役从外头的当铺里找到,一问方知是刘妈家的男人拿去典当了银两。这一来刘妈监守自盗还栽赃嫁祸,立时就被送官查办,二姨娘也落个没脸,用错人不说,还攀咬起自家人来,被四姑娘告到老太太面前,狠一顿骂。
这事过了没一个月,就又出了兰清的事。兰清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很是要好,早就悄悄定了终生,两人常传信私会,互赠信物。结果有天夜里,教管妈妈怒冲冲进院抄了兰清的屋,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书信礼物。
兰清那些东西收得很隐秘,就是她们jiāo好多年,榴烟也不曾知道她收在哪里,教管妈妈却不费chuī灰之力就翻了出来。榴烟着实心惊,再联想上个月曾见兰清鬼鬼祟祟往周素馨chuáng底下塞东西,还有这两件事发生时,四姑娘那一脸平静的笑,她几乎瞬间想通其中关节。
那时她才知道,这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没逃过四姑娘的眼睛。外人常云四姑娘顽劣,是个蠢的,要她说,四姑娘jīng明厉害得简直让人害怕。
……
“青娆被二夫人带到了瑜园里,恰好大姑娘房里来领东西的桃华看到,她就悄悄地过来告诉了周妈妈。周妈妈就命我去寻姑娘,她自己则亲自来了瑜园。”榴烟一边简明扼要地说着来龙去脉,一边偷眼看四姑娘的脸色。
这小菩萨总笑吟吟的,得了好吃好玩的从来不藏,都是屋里丫环婆子同享,她手里银钱虽不多,但赏赐的玩物可也不少,只要安分守己当差,虽进不了她的心,她却也不亏待人。比如她,兰清走后她就升了一等丫头,比青娆高出一头,虽然四姑娘贴身的体己事还是轮不上她,但到底她的脸面和好处都有了,出了园要许人家腰杆子都硬。
她不像兰清,喝了两家茶,两头讨好,为了点蝇头小利背地里卖主。安安稳稳地侍候好了,出去寻门好亲事过踏实日子才好。
不过榴烟也羡慕能进她心的人,跟着这样的主子也是福气吧。
四姑娘护短,别说是青娆这三个从小跟到大的人,就是她屋里旁人犯错,她也不许外人轻易责罚,更何况今天是她的身边人。
如此想着,榴烟更忐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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