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在暗夜里笑了笑,“这些话原本也算寻常,可也不知何故,我当时便无比崇尚。或许我崇尚的不是他的话,而是他的人。他说有君臣四顾束手无策之时,他说有病入膏肓救无可救之症,他说名将有孤军深入之险取,他说良医有一叶知秋之警悟。他说,”萧煜顿了一下,“一个好医生,不惟学识,更要xingqíng。”
萧煜突然沉默住,沉默了好半晌,手中茶冷,他在幽暗的雪光中突然轻轻地问,“玫儿,你说什么是xingqíng?”
卫心玫正yù为他换茶的手一顿,轻声道,“xingqíng?”
这个问题,似乎突兀,又似乎阔大而茫然。卫心玫那个瞬间是茫然的,茫茫然如有人对心拷问,xingqíng,你有么?
萧煜道,“他说,一切后天之病,皆可归之于人的qíng志思维,生活习xing,一切先天之病,皆可归之于他父母的qíng志思维,生活习xing。病从xingqíng来,故而医者要有qíng怀,病者更要有qíng怀,无qíng怀者无领悟,无领悟者无功成。所以这世上有不可医之病,也有不可医之人。玫儿,”萧煜极其浅淡地说,“父皇便是不可医之人。”
卫心玫将茶递到他手上,唤道,“王爷。”
萧煜接了茶,望着冉冉上飘的热气,轻叹道,“我第二次见他,他在院子里弄兰花,手上全是水,脚下全是泥,他一笑如故和我打招呼,唤我燕王爷。我时常在想,”萧煜望着鹅毛飞雪,微微地一笑,“他怎么便知道我是王爷,他知道,怎么便那么若无其事呢?偏偏他那么若无其事,我却为何那么开心愉快,不觉忤逆呢?他还在打了声招呼后,把我撂在一旁等,他又继续鼓弄了会儿他的兰花。”
卫心玫嫣然笑语道,“不想王爷与叶先生,是如此相识。”
萧煜道,“先生姿仪,天下仰慕,我其实也是仰慕的。他那个人,从里到外,玉一般清澄无滓,泉一般不惹尘埃。你面对他,看他举止,听他说话,便如吃了人参果一般,每一个汗毛孔都清透舒服。你说他要垂涎天下,那当真不可能,他的qíng怀更阔大,天下太小了。”
卫心玫道,“那王爷因何说,他……”
萧煜捏着杯口,望着白玉杯里浅浅的茶汤,轻声道,“我,只是有点不懂了。或许,是他看的太明白,他从来不是柔于决断的人,从来也不惧于下猛药。对他来说,无论如何的云遮雾盖,朝堂之争到底也不过便是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罢了。”
卫心玫不再说话,她脉脉心疼地望着萧煜,看着他的黯然失意,看着他的苍白憔悴。
萧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怜爱地抚了抚,唤道,“来。”
他张开臂弯,敞开怀抱。卫心玫柔qíng地偎了过去,抱住他。
他笑,用面颊蹭着她的额头,柔声道,“玫儿。”
卫心玫闭上眼,微笑着,一声“王爷”如是夜雪落的呢喃。
萧煜抱着她,靠在亭柱上,看着满天飞雪,轻声道,“叶修这个人,原本是可怕的。他出身寒微,卖身为奴做过娈童,可他硬是能从水泄不通的高远府里带着洛欢逃了出来。后来病痛缠身,洛欢能习武练刀,他却只能看看书,给他师父和洛欢fèng衣做饭,可他有特别坚韧的心xing,神不知鬼不觉鼓捣个暗器出来,战之者死,天下无敌。他这个人,就是有把卑鄙无耻的事做成光明正大的本事,关于五弟那天下鼎沸的流言,在这个当口时机传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yīn谋陷害,可偏偏人人都知道是假的,却又人人都愿意相信是真的,父皇何尝不知道那是问心阁的计,可他偏就是不能不放在心上。叶修这次用了世上最毒的一剂药,诛心,他们扳倒你爹是扬汤止沸,问心阁这才是釜底抽薪。”
卫心玫仰面望他,温柔地抵着萧煜的胸口,说道,“事qíng对王爷有利好,王爷为何还如此忧心呢?”
萧煜苦笑道,“你不懂。”
卫心玫贴着他不再说话。萧煜道,“我在想叶修,越想越困惑。他看似温柔冲淡,实则最是qiáng悍,凡事只要他一入局,便尽在他的掌握安排。人皆道他是为我所用,可其实我,五弟,父皇,如今皆成棋子,任他翻云覆雨。父皇大概从湘东王事件看出了这一点,执意要除掉他,可是父皇却不懂,这样的人留着固然可怕,除掉他,却是更可怕的。”
卫心玫突然觉得自己的血有点冷,身子在萧煜的怀里僵住。萧煜一笑,俯头对她道,“玫儿不要怕,我与叶修之间,永不会战。我今夜方才懂得叶修所要说的qíng怀,他要做他想做的事,一切外在都无可阻挡,心无挂碍,无有恐怖,不受束缚,而力量qiáng大,心机深重,父皇只看到他的可怕,却不知道他有自己内心的cao守,他是个谦谦君子,不折不扣。
“如今我才彻底明白父皇缺少什么,他深谙人yīn谋,却不识人qíng怀,于是他缺少的,正是我要拥有的,所以我和叶修之间,永不会战。叶修即便经天纬地,却也还是万寿山上一个光风霁月一脸微笑的医者,人有高低,病无贵贱,在他眼中只有生民病痛,没有帝王尊贵。古贤孟子说,富贵不能yín,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叶修,是一个大丈夫。”
他话音刚落,陆醒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大声道,“王爷!不好了!皇上宣旨召王爷即刻入宫!”
萧煜一惊,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陆醒喘了口气道,“听四喜公公说,南越诸部发兵了,三天攻占十二个府县!”
第五十一章 兵刀
武和帝将战报摔在萧煜和萧烨的脚下,面色yīn沉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儿子。
大殿里一时静,武和帝冷哼了一声,“问你们话呢,说啊!”
萧烨望向萧煜,萧煜只虚弱地低头咳了起来。
武和帝很耐心地等他咳完,说道,“烨儿,你先说!”
萧烨垂首道,“启禀父皇,国家有难,儿臣身为皇子义不容辞,但儿臣沉溺花糙日久,如此军国大事,儿臣不敢妄议。”
“朕令你说的,不算妄议!”
萧烨顿了顿,叩首道,“儿臣以为,láng烟既起,自当发兵平叛。”
武和帝冷笑一声,顺手摔了杯子,怒道,“发兵平叛!这还用你说吗!朕问的是你如何平叛!”
萧烨一瑟缩,顿首道,“父皇息怒。”
武和帝将脸转向萧煜道,“煜儿你说!”
萧煜顿首道,“父皇,天下初定,北辽骁勇一向有南侵之野心,此番东南战乱,辽贼势必蠢蠢yù动趁火打劫,故而该严令驻守边防的范韩两位将军先给辽贼以一次痛击,打个痛快仗!”
武和帝怒道,“朕问你东南,没问你西北!”
萧煜道,“东南虽急,却没有西北之悍,我大周西北之胜,一则给辽贼个教训,令其不敢轻举妄动,从而为父皇赢得放开手脚收拾东南的时机,二则,以西北如láng似虎之勇悍,尚不敌我大周之铁骑,胡论东南一隅的几处叛众毛贼?自可振奋士气,震慑叛贼。”
武和帝道,“那煜儿想过没有,东南叛军以一日千里之势如火如荼,我大周□乏术,等不及了!”
萧煜复又咳,萧烨望了望他,yù语还休。武和帝道,“你想说什么,说!”
萧烨道,“父皇,三皇兄要先安定西北自是对的,只是以战求和,万一不能快胜,陷入胶着,又给东南那边以可乘之机,不如贿之以金银安抚之,签约求和,调动部分兵力以助东南,先除了内忧,再解决外患。”
武和帝“嗯”了一声,没了下言。
萧煜咳稍喘歇,与萧烨面面相觑,不知武和帝意yù何为。
武和帝语音柔和下来,“你们两个别跪着,起来吧。”说完,便令四喜看座上茶。
两个人忐忑恭谦地坐下,接了茶亦不敢喝。武和帝温声道,“父皇刚才也是急怒攻心,内战一起,东南百姓身受荼毒啊!”
兄弟俩低声称是。武和帝道,“此番东南楚越叛乱,官军几次与之jiāo锋,均以败北告终,再不派重兵剿灭遏制,怕是我大周锦绣江南鱼米之乡尽落入敌手。烨儿说的有理,朕也觉得与北辽议和,倾力对付江南,可解燃眉之急。”
萧煜淡淡笑了笑。
武和帝很是亲切和蔼地对萧煜道,“煜儿所言也未尝不可,只是怕南北战火同起,民生畏惧,人心慌乱。依煜儿看,派谁去东南剿乱最合适?”
萧煜虚咳了两声,“父皇,儿臣举荐韩寄将军。”
武和帝道,“烨儿以为呢?”
萧烨道,“三皇兄所言甚是。韩将军治军严谨,骁勇缜密,确是不二良选。”
武和帝道,“明日早朝,再与众臣商议。只是此次战乱非同小可,不惟杀戮,还要安抚,要让东南百姓既睹天威,又感天恩才是,”说完武和帝长长叹了口气,“朕这身体,想亲征也是不能了,如今国难当头,你们两个谁替父皇去?”
一时三人皆沉寂。
萧烨缓声道,“三皇兄英武沉稳,曾在西北历练,又熟知各地政要,儿臣以为三皇兄定能偿父皇雷霆雨露恩威并济之心愿。”
武和帝面露微笑,亲切地道,“煜儿以为呢?”
萧煜以拳覆唇,低头轻咳,谦卑地道,“父皇,儿臣原不敢辞,只是如今沉疴缠身,有心而无力,而五弟年轻,正该历练,见惯风花雪月,感受下沙场征伐,温文儒雅处变不惊方为我大周皇子的风采气度,再说南越为贵妃故乡,兵刀血火,百姓水深火热,内心凄惶,难免对官府心存犹疑,由五弟出面安抚,自可镇定人心。”
武和帝“嗯”了一声,转头对萧烨道,“烨儿觉得呢?”
萧烨面露难色,低头道,“父皇,而今天下流言四起,儿臣,当避嫌。”
武和帝作色道,“避什么嫌,你是朕大周皇子,区区流言,有什么好避嫌的!”
萧煜道,“五弟此去东南,收拾好叛军,安顿好百姓,舒父皇之忧,解家国之难,天下赞赏仰望,将不复再有流言,故而五弟当振作才是。”
武和帝道,“你三皇兄说的是,不过煜儿你这身体,也要好好调理了,年纪轻轻的,也不要一蹶不振。”
萧煜垂首道,“是。”
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已过三更,飞雪还在落,吴王萧烨披着狐裘,恭恭敬敬地向萧煜行礼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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