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凉夜的花样年华_沈沧眉【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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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中挂念自己的父亲,耳听一片悲戚之音,不由得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但,既然派出去的人尚未回复消息,一切皆属未知,便努力将这股不安按捺下去,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山下的废殿之上,不容许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这会子约摸是亥正时分,月华如练,天碧如洗。

  山势并不如何高峻,但坡上林木茂盛,连月亮的银辉似乎也不能完全侵透,周遭尽是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有夜行军在丛林不停的穿梭。自山的峰顶望下去,但见那水畔的废殿之中身影绰绰,一团混战,无从分辨敌我,唯有铿锵的兵刃jiāo接声不绝于耳,不时有明亮的弧光忽隐忽现,那是锋锐的兵器恰好反she到月光的结果。

  杜凉夜默然静立,想起慕容秋水的背伤,想起他当时的眼神,便觉得心头一阵绞痛,眼泪再次夺眶而出,难以自抑,像要把这二十年来攒积的泪水一次流光似的。

  她平日是最恨人淌眼抹泪的,因为自幼便晓得,眼泪是这世上最廉价最薄幸的东西,全无一点实用,不待岁月来chuī,自己便风gān了。这一刻临到自己身上,方才明白:一个人若是真正伤心绝望到了极点,亦唯有哭了。

  “你就这么不甘心么?”

  他转过头来,目光凛冽地盯看着她,声音冷淡且坚硬,全无一丝适才的温柔与热qíng。

  杜凉夜闻言愈发哀痛难当,泪如泉涌,止都止不住,忽然扑倒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声音之响令周遭多名镇定自若的护卫也不禁侧目。

  他面无表qíng,身躯纹丝不动,挺拔如松,静默了好一会,方才伸臂揽住她的肩膀,轻抚那一头披散的秀丽乌发,用一种充满回忆的声音缓缓说道:“夜儿,你记得吗,你第一次在我的怀里哭泣,是在很多年前的辽东。那天清晨我领兵出发不久,身边的人就告诉我说,你在追着队伍跑,那么冷的天气,地上的冰层结得那么厚,你只穿一件破旧的棉衣,光着脚丫子踩在冰面上,跌倒摔破了皮也全无所谓……”

  杜凉夜听到这里,身子微微有些僵硬,泪水却自发地停了。

  在他怅惘的语气里,她仿佛又看见多年前的自己,贫穷困顿,衣衫简陋,跟随官职低微屡遭排挤并被迫辞官的父亲一路北上,寻访他的昔日好友范大人。因为瘟疫,因为没有银钱,她先后失去了亲爱的兄长和娘亲。这对她的父亲打击很大,倘若死亡亦可以自主选择的话,他自然希望存活下来的是个男孩,可惜天不从人愿。呵!当年的她啊……

  “当年的你只有十二岁,一双小脚丫子冻得通红,脸蛋更红,嘴角却有一股执拗的倔qiáng,明知道自己追不上,仍然很努力的追,那时候我就在想啊,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这个孩子呢?”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沉默有顷,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道:“夜儿,那时候的你可比现在的你要聪明多了……你要知道,这世上的大多数事物都是有遗憾的,两全其美的也有,但是太少,一般人通常轮不上……”

  听到这里,杜凉夜不着痕迹地站直了身躯,转身擦gān两颊的泪痕,重新抬起头来时,已然换上了平日的冷峭面容,眼神宛如冰封镜湖,不兴一丝波澜。

  他负手而立,神色极淡漠而悠远,口吻淡淡的像是扯家常:“这个世界很奇妙,各种各样的事都在发生,你无法保证明天会发生什么,转机也是会随时出现的,但是夜儿,切莫把转机当作梦想,也切莫心存侥幸。”

  她轻轻哼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他的声音里忽然带了一丝笑意:“相信我夜儿,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很聪明,但你xing格里的那一点别扭劲,有时候会促使你铤而走险。呵呵,容我提醒你夜儿,一个人的好运气是很有限的,你可不要把它一次xing都用光了。”

  杜凉夜静默不语,依旧维持着举目远眺的姿态,修长身姿站得笔直,月光下的容颜清冷艳绝,眸光有如刀锋上泛起的冷冽光泽,一头乌发和玫瑰色的锦袍被山风chuī得猎猎翻舞,恍若谪仙yù飞。

  他举手扳过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盯牢她的眼睛,道:“这一次的任务完成之后,你就不必再抛头露面,去跟那群男人争气较劲了。那群人立下功劳,我可以赏赐他们银子、女人,甚至我可以给他们加官进爵,但是对于你,我只能提供一个福晋的名分,这是我所能给予你的最好奖赏。”

  他略顿一下,续道:“也是唯一的。”

  这句话等于是再一次qiáng调她的别无选择。

  杜凉夜清绝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他看着那个笑容,好似车轮碾过冰封的雪地,有着宿命的寒冷,心底忽然滋生出一股微微的疼惜之qíng——是他一手造就了今日的她,她不仅是他的夜鹰,还是他最得意的一份成就。只要他一日不放开手,她就永远别想翻出他的掌心,任谁也休想夺走,但也是他,使她痛苦、绝望、不好过——可是他自己又何尝好过过?他何尝不是权利的猎物?何尝没有痛苦和绝望的时候?既然连他都这么痛苦,她凭什么得到幸福?她可以爱上男人,但那个男人必须是自己,也只能是自己。慕容秋水算个什么东西,他也配?

  他的眸光愈发漆黑深幽,心里的疼惜渐渐被残忍所替代,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冷冷地看向山下那座废殿,沉声喝问道:“收拾那么几个人,需要这么久吗?冯二和司马卓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护卫chuī响了号角,苍劲雄浑的音色穿透重重林木向着四面八方传播扩散,号角声甫一响起,林中忽然燃起无数火把,把那座废殿照得纤毫毕现。

  从杜凉夜所处的高度看下去,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呈现出非常优美的弧度,自丛林里规则有序的蜿蜒延伸开去,明亮的火把下一个个糊涂的影子,huáng白红蓝四色锦旗分别由四个方向快速分布直下,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bī近废殿,有如神兵天将。

  火光太浩盛太明亮,照得那座废殿像是要燃烧起来。尽管隔了相当一段远的距离,但她依然能够感觉到那一片刀光剑影里的凌厉杀气,一刀一枪,一剑一式,仿佛正向着她迎面袭来。

  号角声仍在继续,在这凄清萧杀的夜色下听起来,显得格外悲壮,且苍凉。

  杜凉夜低下头,闻见一阵夜来香的浓郁芬芳,心底无限凄怅。

  从今日起,这十丈软红里的qíngqíng爱爱恩恩怨怨,与她再没有任何gān系了,她是决意从此撂开手,做一个最最冷静无qíng的人。所谓的前尘旧事不过是烟花chūn梦一场,人生亦不值得深究。

  ***

  温良辰弯下腰,俯首在冰冷的河水里洗了一把脸,擦净面上的胭脂香粉,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素白容颜,转头问岸边的悦意道:“腿伤要不要紧?”

  悦意摸着小腿,咬牙道:“还行,能走。”

  她的腿伤是适才在会chūn楼里混战时,被人she中了淬毒的暗器。毒是比较普通的那种,于她倒无大碍,只是伤口有点深,一旦走动起来便流血不止。

  温良辰卷起她的裤管,将伤口清洗gān净包扎起来,又帮她擦擦脸上的污迹,顺手拢拢她散乱的头发。

  悦意自打跟着她也经过不少的风làng,都不如这一次来得惊心动魄,及至这时仍有些惊魂不定。

  温良辰拍拍她的脸,安慰道:“没事的,只要翻过后面那座山——”

  一语未毕,忽听一阵浑厚的号角声,转身举头只见一条巨大的火龙自山坡上冲将下来,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呼吼声,汇成一股qiáng大的旋律bī近废殿。

  悦意叫起来:“老板,那是怎么回事?”

  温良辰皱起峨眉,没有吱声。

  她惊疑地瞪大眼,道:“莫非是慕容秋水,他真的骗了咱们?”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嗤笑了一声,声音之轻,恍若耳语。她心中大骇,本能的反手拍出一掌,掌力有如石沉大海,扑了个空。

  那人又哧得笑了一声,已经换了方位。

  悦意料不到来人的轻功竟这般高明,心中更是吃惊,待要跃起身来防卫,却见温良辰霍然转过身来,一双明眸微愠的看向自己身后,道:“你怎么才来?”

  语气里居然大有责备之意。

  她忙扭过身子一看,只见后面的芦苇丛里站在一个人,织锦华服,身姿清挺,一只蝴蝶面具紧贴鼻梁覆至两颊,唯露一对漆黑眉眼,朱唇玉齿,丰神俊秀。

  她不由得脱口叫道:“啊,是你!”

  无双一边伸手整理被风chuī乱的长发,一边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然后方才抬眸看定温良辰,哼道:“若不是我在后面替你们挡住那些追兵,你们能逃得这么快吗?竟然还埋怨我来的慢,我这已经是很快了。”

  温良辰冷冷绷着一张素颜,道:“我的人都死光了,你——”

  无双不为所动地打断她:“你不是还没死嘛,其他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良辰顿时气结,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惨白如纸,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灼出两个dòng来。

  无双仍是一付无所谓的样子,淡淡道:“你心疼你的手下,但那些被无辜烧死的人呢?他们难道就没有亲友兄弟吗?”

  温良辰语塞,面皮由白转青继而涨红,怔怔说不出话来。悦意一时搞不清他们的关系,眼见老板露出这副从来没有过的神色,也不敢多话。

  温良辰整理一下思路,问道:“那个姓范的是个冒牌货,真的在哪里?”

  “他根本就没有进入洛阳城。”

  “难道一直都是假的?”

  无双不置可否:“他是否进城根本无关紧要,反正将你们引入洛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温良辰沉吟一下,道:“这些慕容秋水全都知道吗?”

  “当然!”

  “他明知是陷阱还往里跳?”

  无双嗤笑一声,道:“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温良辰脸色微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无双舒展眉峰,勾起唇角,露出一抹魅惑人心的笑影,悠悠说道:“温老板,你应该知道,对于天下无双阁来说,这个江湖上是不存在什么绝对的秘密的。如今这个世道,大家出来混无非是图个钱财,但温老板却非常慷慨豪气,将自己辛苦积攒的银钱全部捐献给了大西义军,实在是难得的女中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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