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凉夜不知他的心思,也不曾抬头看他,整好衣服就往外走,一边道:“我先下山了,有事按老规矩联络……”
二
乐门镇是渑池的一个小镇,荣福客栈是乐门镇上的一家小客栈。这家客栈是祖传资产,少说也开几十年了,自打开张以来,生意从没像最近三天这样的好过,直把荣老板的全家老小都忙活得停不下脚。
约是日暮,还不到开饭的时辰,但楼下的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众人都是江湖道上的朋友,有往日故jiāo,也有彼此闻名不曾见面的,七嘴八舌的jiāo谈着,人声鼎沸,几乎没掀翻了屋顶。
楼上的一间客房里却安静得吓人。
室内陈设简陋,窗下的破几上搁着一个旧香炉,燃得却是极上等的香饼,香灰片片雪白如霜,冷香幽幽。
临窗站着一身纨素的温良辰。
“你为何要把我的身份透露给曲澜他们……”她的语气颇为不悦。
无双半躺在一把旧藤椅里,双脚jiāo叠搁在桌子上,懒洋洋地说道:“我既然能把别人的事qíng告诉你,自然也能把你的事qíng告诉给别人,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况且他们早晚都会知道的,难道明日的英雄大会上,你还能不公布自己的身份?”
温良辰怒道:“说的好听,还不是因为慕容秋水是你们天下无双阁的人,所以你处处帮着他……”
“温老板,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就是在破坏我天下无双阁的信誉了……”无双说着自坐直身子,将胸前的一束青丝甩到身后,肃容道:“我们做生意的原则一向是童叟无欺,认钱不认人。”
温良辰紧皱眉头,道:“那我为何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老实说,你到底想要gān什么?”
无双大笑道:“温老板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怎么尽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想gān什么?不正是你请我来协助你举办这场英雄大会的嘛!要不然,我现在为什么要住在这么一个鬼地方,老天,我赌一万两huáng金,天下绝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客栈了……”
温良辰冷笑一声:“哈!从昨晚到现在一共来了三十七位江湖朋友,我在楼下忙得像一只喘不上气的狗,可你呢,舒舒服服的躺在chuáng上睡大觉,你就是这样协助我的吗?”
无双立刻抓住她话里的重点进行抗议:“舒舒服服的睡大觉?天啊,你以为你们在楼下那么大声的寒暄,我还能睡得着嘛?”
温良辰拿他彻底没辙,闭目深吸一口气,道:“无双阁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和杜凉夜之间是不是也有什么jiāo易?”
“哈哈,原来温老板是担心这个?”无双收敛一下笑容,沉声道:“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没有!”
“这么说,你是真的喜欢她?”温良辰蹙起眉头,满脸的疑惑。
“当然!”无双答的gān脆有力。
温良辰先是静默,继而脸上露出一种非常丰富,非常奇怪的表qíng。
“你也一定要保护她?”
“是!”
“那你当日为何又要告诉我真相呢?你完全可以说杀害我师傅的人,是慕容秋水和曲澜。我本来也怀疑是他们gān的,可是你却告诉我真凶是杜凉夜。为什么?”
“因为天下无双阁最讲信用。你要真相,我就给你真相!”
温良辰为这个答案失语,少顷,语气坚决地说道:“我绝不会放过杜凉夜,除非我死。”
无双微微一笑,道:“我一定会保护她,哪怕我死。”
“要杀她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无论是谁,都得先过我这一关。”
温良辰面白如纸,沉默有顷,方才笑道:“只可惜她爱的人是慕容秋水,而不是你天下无双。”
无双一对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似是而非的低叹一声道:“是啊,真可惜!”
同一时间,同样在感慨可惜的还有住在客栈西房里的刘卫辰。当他们得知温良辰的身份之后,曲澜沉痛的说起三年前,幻月剑派许掌门前来洛阳,除了商榷双方联合抗清的事宜外,还提到了慕容秋水与温良辰的婚事,有意结为亲家。遗憾的是这件事随着许掌门的死亡而告终,故而刘卫辰连道可惜。
高健却不这么认为:“可惜什么?照我看要想重续这桩姻缘也并非难事,他们男未娶,女未嫁,品貌相当,年龄合适……哦还有,这温姑娘既然是许掌门的弟子,现任的幻月剑派掌门,慕容要是娶了她,对于咱们的抗清大业也极为有利……”
西南分会的卓舵主接口道:“可是,有姓杜的那丫头在中间搅和,不知人家温姑娘是否介意啊?”
刘卫辰忽然哼道:“你还是先问问慕容同不同意吧?”
一句话把众人说得无言。
曲澜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开口道:“我一个下午都没见到他的影子,该不是又偷偷去见那小贱人了吧?哼!他若再敢跟那贱人藕断丝连,我绝不饶他!”说着用力一拍桌子,语气变得无比凌厉。
刘卫辰忙道:“没有,他是上山巡查去了。吃过午饭那会,温姑娘过来请他到山上的会场附近勘察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哦,因为她要招呼道上的朋友,脱不开身,所以就来拜托慕容……我们这一路来渑池,没准身后跟着清狗的尾巴,小心谨慎一点总没错……”
卓舵主闻言笑道:“这样看来,这桩姻缘有戏啊!”
几人不由得又笑起来。
曲澜忽然道:“以许掌门昔日的江湖地位,温良辰作为他的弟子,组织这场英雄大会倒也还说得过去。只是,她为何不和咱们相认呢?”
刘卫辰微怔,沉吟片刻道:“三年前,许掌门是因为来洛阳与老大见面才惨遭毒手,温良辰莫非因此而对咱们心怀芥蒂?”
曲澜点点头,叹息一声道:“我也是担心这个……”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苍茫暮色直透西窗,楼下高谈阔论之声,伴随着饭菜的香气直穿过楼板飘送至房间里,原来楼下大堂早已开饭多时了。
刘卫辰站起来,笑道:“这是个小误会,跟她解释清楚应该就没事了,我去楼下拿些饭菜上来。”
他说着走出门去,顺手带上了门。但就在门关上的一刹时,曲澜脸色一变,两只耳朵警觉的竖了起来。须臾,他抄起风雷刀,自窗口窜了出去。
三
太阳已经沉落了,天空仍微有薄光,外面的街道上远不如客栈里面热闹,因是偏僻小镇,行人极少。曲澜刚一追出窗外,就见一道影子在西墙角疾闪而没。
他追出一段距离,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对方的轻功之高乃是他生平未遇,却像是有意要引他去追,一路忽闪忽现。他心里疑团大盛,愈发要弄个明白,一路追着那人进了条小胡同,忽见那身影隐入一堵墙后。他忍着大腿的伤痛,轻身提纵两个凌空翻越,迅疾将人拦住,待转身看清那人的脸,他先是一愣,遂即火冒三丈。
这个人竟然是杜凉夜。
她看见曲澜似乎也有些惊讶,但立刻便微笑起来:“曲老爷子,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这么快就找来了?”
曲澜冷冷一笑,道:“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臭丫头,这一次,我看你还怎么嚣张?”
杜凉夜绽开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道:“曲老爷子还没吃晚饭吧,那就别耽搁时间了,动手吧!”
她话音未落,刀锋已至,急忙举剑招架,只听一声清响,那个镶珠嵌玉的华丽剑鞘立刻就华丽丽地裂了开来,遂即又是一声铮然鸣响,剑锋与刀锋已然亲吻完毕,迅速退了回去。
杜凉夜连退数步,右臂微微发麻,心知硬碰硬绝不是他的对手,但他腿伤未曾痊愈,行动多有不便,唯有以轻盈灵巧的轻功先累他一阵再说。她心意一明,立刻朝西奔去,曲澜紧追不放。两人一逃一追,展开轻功身法,自小镇的屋顶迅疾掠过,快速绝伦。假如谁家院落里恰好有人抬头的话,他准会以为刚刚飞过去的是两只怪鸟。
这是一个夜色初临的薄暮,最后的一丝光亮也被黑暗所吞没,遥远的天幕上嵌着几颗微弱星辰,犯困似的眨着眼睛。
曲澜腿上有伤,轻功大打折扣,眼看杜凉夜奔行如风,像只兔子般跳脱,盛怒之下将手里的风雷刀对准她的后背奋力掷去。杜凉夜听得动静,急忙将身子一沉,顺着一个屋角潜了下去。那刀力量惊人,“镪”的撞上一户人家的屋檐,灰色瓦片“哗”的掉了一大片。
屋内静了片刻,立刻有个尖细的嗓子叫骂起来。
杜凉夜游蛇般贴着墙壁无声游走,屏息静气,竖起耳朵留意着周遭的一切异响。沉重的脚步声在bī近,一步步,清晰而谨慎。她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轻轻举起掌中的剑。脚步声忽然停止了,静默顷刻,似乎要向着另一个方向移去。
她挑起眉峰,猛一眼瞥见地上的淡薄倒影,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像只受惊壁虎般急窜上去,脚下的墙壁轰然一声大响,砖块纷纷坍塌,灰尘冲天而起。
一道凌厉的刀光比冲天而起的灰尘更早一步冲天而起。它像一道闪电,拦腰斩向半空里的杜凉夜,伴随着曲澜那特有的yīn柔声调:“贱人,你休想逃脱!”
杜凉夜不必回头也知道风雷刀的威力,急忙回身横剑招架,刀剑相撞迸出一簇耀眼的火花,她的整条右臂都麻木掉,宝剑脱手而飞,身子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左肩骨疼痛yù裂。但她紧咬牙关,哼也不哼一声,甫一落地便伸手摘下左耳上的一个耳坠,泪珠状的蓝色耳坠。
曲澜一心要将她斩杀于刀下,拼着大腿伤口迸裂,整个人拔地而起,刀声霍霍,仿佛是空气被割碎的哀鸣。眼看刀光即将吻上她的咽喉,突然有一道幽兰的光打在刀锋上,“叮咚”一声脆响,音质轻且薄脆,清悦动听。
一团蓝色的烟雾在他的眼前绽开,仿佛一朵美丽妖娆的烟花。与此同时,他觉出有一个冰冷的东西掠过他的喉结,像一阵凉风,或一只蜻蜓的亲吻,无比迅疾,无比轻盈。
他恍惚还嗅到了一缕幽香,淡而弥久,销魂蚀骨。
往事忽然像闪电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回放。他瞪圆双目,看见自己金戈戎马、急管繁弦的一生,宛如一曲无声之乐,一川温柔逝水,滚滚流去,不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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