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一见那人,顿时两眼放光,就好像蝴蝶见着花儿似的迎了上去,又是赔笑又是讨好,直把他看的瞠目结舌。他从来不知道这个眼高于顶的混世魔王,竟也有这么谄媚的一面。
忽然,他明白过来了,这个人就是杜凉夜。
她却不理会无双,径直走到他身前站定,笑吟吟道:“我站住了,你想怎么着?”
他当然不能把她怎么样,他窘得恨不得找个地fèng钻进去,只要一想起自己曾经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嘘嘘,他就觉得很想死。那一年他十九岁,虽说已经在江湖上历练了好几年,但毕竟还年轻,面对漂亮的女孩子总显得有点儿急促不安,当然,现在他是能够把那件事当做笑话来看了。
杜凉夜喜欢穿男装,她身材高挑,穿起男装来别有一股风流明秀,美得不拘一格。那些年,整个洛阳城只知道有杜公子,不知道有杜小姐。
她做事极为率xing,花样也挺多,有时扮作少年侠客,有时化身温雅书生,带着两个俊秀的随从招摇过市,偶尔遇见了漂亮姑娘,居然也会上前轻薄两句,送人家珠花香囊什么的,把人家姑娘逗得满脸cháo红,chūn心dàng漾,然后才心满意足的走开,毫无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她若托生为男子便是一个祸害乡邻的恶棍yín虫。可是,无双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他就迷恋杜凉夜这个调调。
他说:这世上除了杜凉夜,其它女人全都是庸脂俗粉。
无双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奶声奶气的样子。当时听得他暗自好笑,颇不以为然。倘若要论阅览美色的数量,无双自然是没有办法和慕容秋水比的,但是,无双有一种常人无法比拟的敏锐,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偏偏那东西还是极浅而易见的。他一眼就看出了杜凉夜的与众不同,而慕容秋水却要在阅人无数之后,才能明白这一点。
所以,慕容秋水只能是慕容秋水,而无双,他能够成为天下无双阁的主人。
第二章(中)
有时候,记忆是一件很令人伤神的事。不过,倘若你的眼里仍有自己十八岁时的影子,那么,很多东西还是旧的好。
最近,慕容秋水时常会不自觉地就陷入到回忆里去。他记得无双曾经说过,如果当你开始频繁的回忆过去,就意味着衰老的开始。
无双说过的话通常都很有道理,但是不包括这一句。
慕容秋水觉察出自己的衰老,其实是从三年前开始的。那一年,他只得二十岁,金子一样的年华。彼时吴三桂引满清入关,大顺王(李自成)兵败江西,在九宫山神秘失踪,世道非常混乱。但他作为天下无双阁的梵音司宗主,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全凭本事吃饭,乱世对他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每日习武之余偷偷拉着无双等人gān些斗jī走狗的把戏,将大把青chūn慷慨掷去,浑然不知国仇家恨为何物。
然而,生活有这么一种本领,可以令这世上最纯真无邪的人变得世故狡诈。
关于那件事,他直到今日回想起来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倘若你敢质疑曲澜师傅的话,那绝对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是要被三刀六dòng的。所以,他也只是偶尔在某个风雨如晦的夜里不由自主地思量揣摩,甚至不无恶意的臆测,这一切或许都缘于师傅的私心。
天下无双阁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曲澜师傅生平唯一的志愿就是尽最大可能的多杀清狗。他曾经是明将袁崇焕的旧部,袁崇焕死后方才转投至当时尚是闯王的李自成麾下效命,他痛恨满清鞑子。三年前的一个凉秋之夜,他将慕容秋水叫进了天下无双阁的密室,说出了一个秘密。
他说,慕容秋水的真正身份,其实是大顺王遗留在外的儿子。
这句话就像一注催化剂,它把年少轻狂放làng不羁的慕容秋水迅速催变成一个沉默内敛、沉稳持重的成年人。他匆匆结束了自己纯真美好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开始肩负起神圣的重任和伟大的使命,他的生活里充满了国仇家恨,他隐姓埋名,跟随着师傅四处奔波,去会见五湖四海的头头首领们,辗转各地,疲于奔命。
但实际上,慕容秋水并不真心喜欢这种马不停蹄紧锣密鼓的生活。他一丝一毫称霸天下的念头也没有,他只是一介普通剑客,最大的愿望亦不过是在世事与命运的洪流里混一个微薄的名。他常常在心底生出疑惑:这个所谓的秘密其实是师傅编造的一个谎言。师傅一天天地老了,抗清事业却还没有成功,他希望有一个人能将这个使命继承下去,而自己不幸被选中了……
每当慕容秋水想起这些,就感觉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但是,他又控制不住地要往这方面想。这时候,他的脑海里便会蹦出一个声音来鞭笞自己:师傅对他恩重如山,他却居心叵测的怀疑他,简直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如此种种的念头反复纠缠,就好像有两个人在他的脑子里打架,令他万分的痛苦,唯有在女人的脂粉香里,在甘冽香醇的美酒里,方能获得短暂的平静和满足。
左右不过是二十岁的年纪,他却仿佛有了一颗极端老成残败的心。
有时候,他放纵得太狠了,便会有人陆续前来劝诫,云在天,赫连忘雪,天下无双,这些个平时惜言如金的高傲男子都像是被老妈子附体一般,唠叨个没完没了。唯有杜凉夜从不劝他,但是她说出来的话却最有效。
她说:“慕容秋水,你这么喜欢和女人上chuáng,下次来找我吧,我不要你的银子。你看,我似乎比她漂亮一点。”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睁着一双清亮明澈的眼睛,举手将头上那支用来挽发的木钗拔了下来,一头黑发瞬间披垂直下,宛如山间清泉一样淌至腰间。然后,她走进红绡账里将他怀里的女子拉起来并肩站着,笑意盈盈大大方方地让他比较谁更美一些。
慕容秋水只能傻眼,他心里想:杜凉夜,你还真做得出来啊。
他始终不大了解,杜凉夜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身为府台大人的千金小姐,却与洛阳城里的三教九流都有jiāo往,她甚至能搭上天下无双阁,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天下无双阁是这么样一个地方:假如你有一件事qíng,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用尽了这世上所能想到的一切法子,却仍然不能够解决,你已经到了走投无路yù哭无泪的地步。那么,你至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那就是天下无双阁。
人们都说:在这个江湖上,只有你出不起的价钱,没有天下无双阁办不成的事。
无双作为天下无双阁的阁主,杜凉夜究竟是怎样结识他的呢?说出来简直像一个笑话,但是慕容秋水完全相信,这种事也只有无双才做得出来。
据说有一天,无双在街上看见一件很漂亮的衣服,淡紫色的丝绸袍子,上面绣了几朵淡雅的jú花和曹植的洛神赋,那真叫一个风流神秀,超脱雅绝,当时就把他看的两眼发直,嘴角流涎。别人在大街上惊艳某人某物,最多也就是恋恋不舍的多看两眼,而我们这位无双阁主,他居然跟着衣服的主人走了好几条街,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终于,衣服的主人杜凉夜转过身来,笑吟吟道:“你喜欢这件衣服?”
无双忙不迭地点头:“喜欢喜欢!”
杜凉夜当即解开衣带,脱下这件外衣长袍双手递了过去,依旧笑吟吟地道:“你喜欢就拿去吧。”
无双毫不脸红地收下衣服,出于礼节xing的问一句:“多谢小姐慷慨解袍,不知小姐有无需要效劳之处?”
杜凉夜收起笑容,道:“只拜请公子不要再跟着我了。”
无双闻言一愣,道:“既然得到了想要之物,我自然不会再跟着小姐,但是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呢?”
杜凉夜伸手从他的头比到脚,正容道:“公子,你生得如此俊美不凡,瑰姿秀逸,并不适合毫无遮掩的公然出行,免得引起jiāo通混乱,这是其一。二来呢,我虽然一向对自己的容貌相当自信,可是和你走在一起,仍然感觉很有压力。所以,请公子不要再跟着我了,咱们就此别过!”
这一番话令无双深深陶醉了。他觉得自己整整十四年的岁月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来临。他当即跨前一步,紧紧握住了杜凉夜的手,双目饱含热泪的表示要娶她。
杜凉夜微微一笑,道:“这个事qíng,留待日后有缘再行商榷吧。”
她说着抽回自己的手,转身离去,非常潇洒地挥了挥手,淡碧色的宽大袖袍里,露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腕,在半空里那么挥舞着,那个画面令无双心醉神迷地想起一句古诗:小荷才露尖尖角。
无双虽然得到了那件衣服,却从来没有穿过,倒不是他如何珍视这件衣服,而是那一年,他只有十四岁,身架尚未发育成熟,而杜凉夜呢,尽管也只得十七岁,身材却比同年人格外高挑一些。她的花样又是极多了,很快便有更好更漂亮的服饰制作出来,那一件无双也就不怎么稀罕了。
第二章(下)
尽管无双很欣赏杜凉夜,但她在天下无双阁并不受欢迎。一是曲澜师傅痛恨满人,而杜凉夜的父亲却做了清朝的官员。二来,天下无双阁的几位宗主都或多或少有些乖僻。
然而,她这个人是从来也不知道看人脸色的,高兴来的时候照旧来,有时候甚至要把无双赶出西江月,鸠占鹊巢的住上个十来天。有时忽然莫名其妙的失踪三五个月也是常事,谁也找不到她,谁也不知道她gān嘛去了。
每一个试图接近天下无双阁的人都必须经过严格的调查。负责qíng报的江瑟瑟当然也曾经调查过杜凉夜,但是她没有收获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杜凉夜的每天就是吃喝玩乐,领着两个俊秀小厮上街闲逛,五花八门都懂,三教九流都jiāo。
所以,他们对杜凉夜怀有敌意的同时,也怀有一丝好奇。
慕容秋水当然也很好奇,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偷偷地跟踪她。他看见十七岁的杜凉夜穿一袭雪白衣袍,在一排守城士兵的目光下,优雅地走过隆冬深夜的洛阳城头,夜风chuī起她那身宽大的飘逸的长袍,宛如一朵摇摇yù坠的白色牡丹。
他还看见杜凉夜□着身体投入月光下的洛河,似一尾姿态灵活优美的鱼。
时至今日,当慕容秋水回忆起那段往事,他猛然发觉:自己判断一个女人是否美丽妖娆,是以其是否像杜凉夜为标准的。
尽管杜凉夜的很多行为,他都感到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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