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苏锦送到庭院外,秦无端叮嘱道:“日后行走江湖,切记勿招惹邪魔外道,你根骨奇佳,却不要有恃无恐。遇事多思虑三分,多忍让三分——师兄告诫你的便是这些了,此去经年,后会有期。”
苏锦不搭理,径直问道:“是不是出事了?”
秦无端的表qíng半分变化也无:“没有,你不要多想。”
分明就在瞒着他。苏锦抵住门框不让秦无端把他往外推:“秦师兄,你真觉得我第一次下山,所以什么都不懂吗?”
秦无端一直挂着的那点客气笑容顿时收敛:“一个人瞒你,是图谋不轨;两个人瞒你,是各有所求。苏师弟,你既已看出不妥,又何必执着?我是不会说的,你就算回到会稽山,也找不到答案。”
他单手抓在苏锦肩上,补了一句“珍重”。终是下了狠劲给他一掌,直直地bī退两三步后,秦无端“砰”地一声紧锁了小院的门。
月落huáng昏,临安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孤零零地点着几盏灯笼。苏锦不甘心般上前叩门,却再无应答了,他曾想过索xing一不做二不休破门而入,可身手不定敌得过秦无端——对方分明和庄白英一样有事瞒他!
他愤愤不平的一颗心波澜顿起,兀自立在那巷中许久,bī自己平静。
苏锦终是转身离去,“从长计议”四字总被谢凌挂在嘴边,此时涌上来恰如其分地安抚了他过分烦躁的内心。他暗想,大不了明日继续堵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长此以往秦无端难道真会一直闭嘴吗?
临安城中客栈林立,苏锦随意选了其中一间入住。
他提着剑,一看便是江湖人,走进客栈一楼时顿时吸引了数人注意。苏锦寡言少语,吩咐小二准备一间房后上楼。
转身那一刻,他像是有所感应般蓦然回头,与大堂角落一人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一处。那人裹在一身灰色斗篷中,蜷缩在长凳上,面前摆着一壶酒与一碟花生米,低头时斗笠遮住了整张脸,可那目光却亮极。
苏锦站在楼梯口,默不作声地盯了他一会儿,那人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没看出任何端倪,小二催促一声,苏锦从善如流地不再多看。
房间简陋无比,一chuáng一桌,兼有一个朽了半条腿的柜子,但还算gān净。那小二殷勤地帮他把桌子又擦了一遍,热切道:“这位少侠可要下去打个尖儿?”
苏锦皱了皱眉,终是颔首。
小二先行离开后,苏锦站在桌前,这陈设让他想到了不好的回忆。他连忙走到窗边,将那大开的窗关拢锁死,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chuáng尾墙角,这才多少安下心来,回到桌案旁边坐好,接着便拿出了那张白绢。
白绢之上的字确实是谢凌的笔迹,苏锦自小观摩他抄的书,对点横撇捺都无比熟稔。他坐在桌边静静地又看了一遍,却无任何头绪。
苏锦不再把它收回卷轴,反倒折起贴身放好。白绢质地柔软轻薄,如此亦不会损毁上面字迹。之后他便提起剑挂于腰侧,起身下楼解决温饱了。
客栈的地段不错,临安城内江湖人不多,但普通平民早已熟视无睹。故而即便过了饭点,客栈大堂内高谈阔论的人却依旧不在少数,人声鼎沸,烟火味十足。苏锦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颇有些新奇地眨了眨眼。
方才窥视过他的人尚在,仿佛化为了一尊石像般,将自己缩在角落里。见那人旁边还有一张空桌,苏锦走过去将长剑置于其上,扫了那灰衣人一眼坐下。
小二上菜的空闲,他后方刚好有两个人正谈天,声若洪钟,听得真真切切。
其中一人道:“……我便听说,那日各门各派冲上会稽山,捣毁门楣,将整个阳明dòng天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桃花坞大当家,当即便杀了两个弟子泄愤!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为了护着谢凌,庄白英竟不惜自裁谢罪——”
另一人附和了两三句,他更加觉得得意洋洋,正yù滔滔不绝,忽觉背后一凉。那大汉僵硬着扭头,一只手虚虚地笼住几个大xué,顷刻间便能要他xing命。
苏锦面沉如水,沉声道:“你刚才说了什么,阳明dòng天……被谁砸了?”
☆、第五章
俗话说得好,相逢一笑泯恩仇。恩却好说,仇岂是说泯就能泯的?
那大汉被苏锦不动声色地威胁住,脾气极为火爆,当下便嘴上没门地嚷道:“你一个佩剑的欺负我手无寸铁,自己孤陋寡闻还不许别人多说几句了?”
苏锦懒得同他废话,擒住那大汉一臂扭到背后,惹得那人毫无形象地吱哇乱叫一通。他好整以暇道:“阳明dòng天发生什么了?”
被他险些扭断了胳膊的人显然是个英雄好汉,十分能屈能伸,当即说道:“你、你去江湖上打听打听,阳明dòng天包庇谢凌这贼人,被数路仇家寻上去,砸了个稀巴烂!什么名门正派,到头来,也不过是个藏污纳垢——啊!”
但听得手骨折断之声分外清脆,他们二人的纠纷已吸引了客栈大部分人的注意。小二在旁边行将上来劝架,却不知如何cha入,格外惊慌失措。
苏锦松开那大汉,一手按在剑鞘之上,声音清晰可闻怒火:“你再说一次?”
那大汉同桌的人亦是个行走江湖的剑客,他只当苏锦是个路过为阳明dòng天打抱不平的愣头青,见他长得清秀柔弱,竟站起后对苏锦拔剑相向:“说了便说了,一群伪君子窝藏武林公敌,难道还指望给什么好脸色吗?”
下山前,他以为在江湖人眼中,谢凌是人人尊敬的“凌霄剑”,阳明dòng天是诸多门徒向往的世外桃源。
现如今有人当着他的面rǔ骂师父武林公敌,说同门尽是伪君子,甚而他还不知到底会稽山如何了……
苏锦心中两股真气反复jiāo织,几乎撑爆了他还不甚广阔的心胸,震得手腕发抖,就要握不住剑。他感觉双唇颤动,一个字也吐露不出,太阳xué突突直跳,有什么东西从他内心连自己都不曾知晓的地方破土而出——
“嗡”声起,不易出鞘。
他双目微红,两把剑须臾电光火石地就要撞在一起。
斜刺里伸出一柄折扇,在他的剑上轻描淡写地敲了一下,耳边更是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凝神,屏息,把邪念压下去。”
一丝苏麻猛然蹿上手腕,苏锦持剑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般松开,不易轰然坠地,发出金属铿锵之声。他感觉双腿一软,眼前直直的白光闪过,他下意识地闭了眼。
却没有想象中接踵而至的血光之灾。
金属相触的声音,接着便是刚才那人说道:“朱雀帮的小喽啰也敢大庭广众之下持刀行凶,看来罗汉生是年纪大了管教无方——”
刀光剑影中,他又听得一声轻笑:“今日饶你一条狗命!”
这声音固然低沉,却又格外清越慡朗,入耳如上好丝绸十分舒服。靠在桌边护住丹田的苏锦正要睁眼,却突然捡了一片记忆碎片。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而在那声音再一次出现时,他还是认了出来。
十二年的时间不长不短,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彼时的少年变成了青年,说话不再生硬,却依然守着当年惊鸿一面时的倨傲。
……唐青崖。
这个名字闯入脑海的一刹那,苏锦原本气血翻涌的内心忽然受到重创般,他感觉喉头一甜,立时一口淤血呕了出来,从未有过的陌生感。
旋即突然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他最后想,“若是又错过,这次到什么地方去寻他。”
他好似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yīn暗的旅店房间,虬髯大汉威胁他的血腥言语,被绑在角落哭喊不得。
然后天光大亮,乾坤颠倒,他站在熟悉的静心苑,谢凌一身灰衣,与初见的huáng昏别无二致,神色淡然如谪仙。在他旁边,庄白英含笑而立,不远处程九歌蹲在竹林前专心地熬药,不时擦掉额角的汗。
在梦中与恩师重逢,苏锦即刻便想冲上前去,他和谢凌中间却仿佛隔着山川万重,始终无法靠近一步。
他听庄白英对谢凌道:“他资质虽好,个xing却太过跳脱,内府深沉却又极易走火入魔,即使如此,你也要传他步步生莲?”
谢凌道:“xing子可以磨,他心思gān净,本是一块璞玉,凌霄诀……我没有做成的事,让他试一试——无论如何,我却不肯放弃。”
随后庄白英无奈地摇了摇头,和谢凌并肩走远。
凌霄诀早已种在了他的潜意识里,而“步步生莲”又是何物?苏锦在原地听了这番云里雾里的对话,正要追上去,qíng难自已地大喊出声——
“师父,师父不要走!”
却是生生地将自己喊醒了过来,苏锦满头冷汗,猛然从chuáng上坐起,入眼黑暗片刻,看清了是临安那客栈的chuáng幔。苏锦噤声,他一揩眼角,一层薄薄的泪水和额角冷汗混在一处,他心有余悸,要下chuáng倒茶。
桌案边坐了个人,洗得发白的青衣,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露出张其貌不扬的脸,正闭目养神,单手撑着脸颊,仿佛睡着了。
苏锦一皱眉,立时想起他就是方才在大堂坐在自己旁边的人。他记得有什么记忆在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像镜水花月一般抓不住。
他坐到那人对面,刚要抬手倒茶,那人仿佛压根没睡般睁了眼。
眼镜极亮,仿佛从未被这俗世玷污一般,澄澈清明,让人见之不忘。苏锦心道,他定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一时半会儿无法忆起。
那青衣人突兀开口道:“方才你好似突然经脉逆行,自身无法压制险些被反噬,我帮你压下去了。小二说你房间在此处,我便送你上来——朱雀帮那二人已经走了。”
苏锦垂眼道:“多谢,恩人如何称呼?”
那青衣人道:“我姓杨,单名青。阁下可是阳明dòng天的弟子?”
闻言,苏锦立时下意识地护住了胸口,隔着衣物发现那白绢还在,qíng不自禁地点点头,见杨青毫不意外的表qíng,又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衣人道:“猜的。朱雀帮谈论天下大事,你却沉默无比,一涉及到阳明dòng天——纵使整个江湖都知道——你却仿佛第一次听说,怒气冲霄,几乎让自己反受其害……便猜,你或许是其中之人。”
苏锦不语,默认后直视那人的眼,竟不依不饶地打量起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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