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料峭的寒风中,清冷的驿道上喧哗起来,各样的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传来,一乘接一乘的马车官轿前来,当先最前的,便是宣大总督卢象升的官仗旗牌,随后又是宣府镇巡抚陈新甲的车马仪仗,接着又是山西镇,大同镇的巡抚车马,接着更是各镇州县正佐上官的车马随从,浩浩dàngdàng,似乎一眼看不到边。
如此官场作派威势,便是jī鸣驿防守与站官见多识广,也是惴惴不安。
卢象升麾下督标左营与督标右营两营标兵,其中他的亲将心腹陈安以游击衔领佐督标右营,此次卢象升进京,陈安仍是领着一部标兵作为护卫兵马,一色顶盔披甲的魁梧汉子。见jī鸣驿防守官与站官在城门前恭迎,陈安只是策马过来挥挥手,示意他们当前领路,连给他们拜见督臣的机会也没有。
二人脸上都是露出失望之色,随后陈安看到王斗,脸上露出惊异之色:“王守备,是你?”
王斗笑道:“陈将军。”
二人寒暄了几句,见王斗与陈安如此亲热,那jī鸣驿防守与站官都是惊疑不定,想不到这个年轻的守备官竟与督臣的心腹爱将扯上关系。那防守更是暗暗后悔,早知如此,王斗在jī鸣驿几日,自己就应该好好拜见结jiāo一番,现在错失良机了。
更让二人吃惊的是,陈安随后又将王斗带到了卢象升的车马前。车帘打开,露出卢象升那张白皙又憔悴的脸,下颏一些稀疏的胡子,典型一个书生相貌,决想不到他作战如此勇猛。
车帘一打开,一股寒风chuī进车内,chuī得卢象升的胡子乱飞,他看到王斗,也是有些诧异:“王斗,你怎么在这?”
王斗道:“督臣,卑职前往京师接任职务,也是巧,在此遇到督臣。”
卢象升微微一笑,王斗进京接任守备之职他当然知道,他的守备之位,还是自己一力促成的,只是王斗进京应该往南走才是,怎么跑到北面的jī鸣驿来了?
王斗的小心思他也不点破,只是拈须道:“你现在职位不一样,更应该勤勉职守,不负国恩才是。”
王斗道:“督臣所言甚是,卑职记下了。”
卢象升道:“王斗,你便随本督一同上京吧。”
他打量王斗一阵:“天寒地冻,你这策马而行,可会寒冷?可要本督给你车马?”
王斗道:“有劳督臣挂怀,卑职行伍出身,身子壮健,不碍事的。”
他们这边说话,不知多少有心人打开车帘,偷偷向王斗这边张望。
随后各色官轿车马又缓缓而行,从jī鸣驿西门进入城内的街衢,至于王斗,则是随在陈安身旁进城。王斗有心看了一下,这行车马众多,各镇的巡抚甚至是各路兵备们,都是抽调自己标营护送,怪不得浩浩dàngdàng这么多人。
到了驿馆门外,便见各色官员从车马上下来,各人补子上尽是锦jī孔雀、白鹇鹭鸶等物,皆是宣大三镇的章服介胄之臣。王斗有心观察,这文官等级就是森严,依品级身份,各人站位决对不能出错,不过大家脸上都带着和蔼的笑容,尽力往卢象升身旁靠近,连三镇巡抚也不例外。
王斗还看到宣府镇东路兵备纪世维大人不动声色将堵在自己面前的保安知州李振珽挤开,笑眯眯地站到宣镇巡抚陈新甲身旁去,李振珽一惊,刚才他想离卢象升近一些,不觉间却犯了官场大忌,不由后悔不已。
众官簇拥着卢象升进入驿馆,不过众官进去时,王斗也察觉到众多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特别是宣府巡抚陈新甲,他笑呵呵地陪在卢象升身边,目光却有意无意在王斗身上转了几转。
众官员进去后,王斗正想走人,今日都是文官议事,自己一个武官格格不入,宣镇的上官陈新甲与纪世维,改日再拜见吧,陈安却出来急急叫住了他,说是督臣唤他进去。
王斗进入驿馆内,只见大小官员济济一堂,众人中,只有卢象升,三镇巡抚,还有各路兵备有位子,余者知州,知县等物,都是依班序在各自上官身后站好。虽是天气极寒,各人冻得缩脖子挂鼻涕的,却没有人敢稍动一下。
见到王斗,卢象升将茶杯放下,微笑道:“王斗,你过来。”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微笑将王斗招到近前,道:“来拜见一下你宣镇各位上官吧。”
王斗应喏,卢象升在众人面前抬举他,实是用心良苦,他首先拜见自己宣府镇的巡抚陈新甲,口称军门。
军门在明时为称呼总督与巡抚之用,不过明末礼制混乱,便是各镇总兵,也有称为军门的。那陈新甲相貌颇为文雅,年在四十余,人称饱学,又知晓边事,所以得任宣府巡抚之职,他一口浓厚的川音,却是四川长寿人。依历史,他很快会擢升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宣大,崇祯十三年更官至兵部尚书,官运颇佳。
只有他的结局却是王斗一个人知道,这就是穿越者的优势了。
在王斗拜见他时,他温言道:“好,听闻王斗你在保安州cao练兵马,治理屯田,颇有成效,真是后生可畏。”
王斗一个区区守备,再有才能,本来也不会放在陈新甲的眼里,不过督臣卢象升对他厚爱,自己理所当然重视。卢象升表扬看重王斗,那王斗是自己治下官将,他的成就,也是自己镇下荣耀,作为上官,他自然要温言抚慰一二,以示自己对属下的关爱。
接着王斗又拜见怀隆兵备道纪世维大人,纪大人看着王斗连连点头:“王斗你升任保安州守备,这是督臣卢大人,抚臣陈大人,还有朝廷对你的嘉勉厚爱,你身负各位上官厚望,更应兢兢业业,勤勉治政才是。”
王斗道:“大人见教得是。”
听闻纪世维言语得体,陈新甲等人都是点头,看王斗知qíng识趣,纪世维也是满意,他本来要抬举王斗为永宁城永备,不料督臣卢象升对王斗的厚爱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竟亲自保举王斗为保安州城守备。纪世维本来就对王斗赏识,加上王斗如此得督臣厚爱,纪世维打定主意,将王斗这个治军治政高手,劳劳掌控在自己手中。
旁边的保安州知州李振珽见王斗如此得诸位上官赏识,心下颇不是味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哪,方才自己心切,无意中得罪了东路兵备纪大人,为了自己前途着想,还是多走走王斗这条路吧。
……
第二日,一行人起程,途经保安卫城,怀来路城,延庆州城,又经居庸关,昌平等地。在宣府镇境内还好,一进入昌平地界,虽是京畿重地,却是州县乡野残破,有时百里不见人烟,有时却是黑压压的大股大股流民,都是往京师而去。
清兵几次在京畿各地劫掠,加上持续的灾害,给原本富饶的京畿各地造成深重的灾难,所看到的流民皆是衣衫褴褛,面huáng肌瘦,不时还看到路旁倒毙的饥民与无人掩埋的累累白骨。
看到这样的惨象,王斗有不忍卒睹之感,卢象升也是长长叹息,眼中含泪:“民生困苦如此,吾辈惭愧啊。”
第190章 小鬼难缠
昌平到京师不远,从昌平出发第二日下午,一行人已经可以看到京城那雄壮的身影。
身为大明都城,京师当之无愧为天下第一城,甚至是此时世界第一大城,周六里的紫禁城,周十八里的皇城,外面又包着一个周四十五里的内城。嘉靖年时,由于人口扩展,又在京城之南筑重城,周长二十八里。
面积近百平方公里,人口过百万,同时期的西方,便是到十八世纪初,伦敦、巴黎人口不到五十万。大明京师曾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地方,不知引多少人向往,繁盛一时后,此时的京师,已经现出末世的颓败。
一近京城,就可看到有如铺天盖地的流民灾民,身上鹑衣百结,他们在寒风中不住颤抖,只是等待着官府的救济。又有小孩饥寒的哭喊,或是声音哀哀,或是有气无力,其状之惨,让人不忍目睹。
王斗看到城外有官兵在放赈,只是人多粥少,怕是救济不过来。而且冬衣缺乏,寒冬腊月的,看他们中很多人,怕是支持不过这个冬天了。
王斗身旁的谢一科,本为京师的雄伟目瞪口呆,见了这么多流民,他睁大眼睛道:“这天子脚下的,也有这么多灾民?至少保安州没这么多冻饿的人,那些流民最少有碗粥吃呢。”
他身旁几个护卫也是点头,看这么多忍饥挨饿的人,京师虽大,想来想去还是保安州好啊。
王斗瞪了谢一科一眼:“废话多。”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身旁的陈安一眼,看他皱着眉头,并没有听到谢一科等人的话,只有王斗似乎听到马车内的卢象升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声。
一行人从德胜门进城,京师内外城的街道格局,以通向各个城门的街道最宽,为全城主gān道。这些通向各个城门的大街,也多以城门命名,如崇文门大街、长安大街、宣武门大街、西长安街、阜成门街、安定门大街、德胜门街等。内中居民区以坊相称,坊下称铺,全城共有三十三坊,一百余六牌,七百余五铺。
王斗看到城内街巷密集,许多街道都不端直,特别他关心的卫生qíng况,果然很有问题。城内街道满是尘土垃圾粪便,特别是沟渠壅塞严重,很多街道坍塌坑洼,显是年久失修。
王斗看过相关史料,大明京师自建城来,各样道路修整、沟渠疏通,甚至各卫生qíng况,都有六部官员及五城兵马司专门管理,甚至还规定沿街撒秽与乱倒垃圾,要枷号一个月发落,最少在万历年间,京师还是以整洁闻名。
从天启年起,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环境一天天变坏,每逢大雨,便水漫全城,泥泞难行。每逢天晴gān旱,便尘土飞扬,蝇蚋纷飞。这样的卫生环境,怪不得连连爆发鼠疫,军民死伤惨重。
从德胜门大街进城后,城内各街道又是一样遍布流民与乞丐,因为无人收容,他们只能睡在两旁的屋檐底下,似乎很多人已经身体僵硬,显是冻死了。大明曾设各样的养济院、饭堂、又开设粥厂,为饥民发放钱米,援助医药,埋瘗弃尸等,不过显然赈恤能力严重不足,救济只是杯水车薪。
王斗深深的叹息,卢象升从车帘处看着街上qíng形,他皱眉不语,脸上满是沉痛之色。
与满街流民相比的,还有另一番不一样的qíng形,便是街上各衣着光鲜的豪qiáng商贾,富门家奴们,他们出入前呼后拥,所穿所使之物皆是豪华奢靡,看着这些人,街上流民有的麻木,有的羡慕,有的眼中则满是仇恨。
这个qíng形落入王斗眼中,他不由沉思,一方酒ròu臭,一方冻死骨,不患寡而患不均,怪不得大明百姓心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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