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静鸿靠坐在chuáng边,一手握紧周思棋冰凉的指尖,另一手则执了张拼凑而成的纸片,细细凝视上头的每一道裂纹。
这是他亲手撕碎的无双城地形图。
当初下手的时候多麽狠心坚定,如今便多麽的後悔莫及,周思棋曾经尝过的那种痛楚……正千倍万倍的报应在他身上。
那日从昏睡中醒来後,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救回了武林盟,而周思棋虽然就在身边,伤势却明显比他严重──身上尽是各种刑具造成的伤痕,双腿一片血ròu模糊,那可怕的寒毒更是夜夜折磨着他,令他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而这一切,全部都是因了他的缘故。
叶静鸿深吸一口气,慢慢攥紧手中的纸片,小心翼翼的收回怀中,转而低头凝视仍旧昏迷不醒的周思棋。
已经快半个月了。
虽然请来的名医都说并无xing命之忧,却谁也说不准他何时能够清醒过来。
今夜的寒毒刚刚发作过,周思棋额上还留着细密汗珠,叶静鸿提了袖子轻轻擦拭,一面回想起方才毒发时的qíng景。
那样浑身发抖的缩在他怀里。
那样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
那样一遍一遍的……叫他……
大哥。
他最最痛苦的时候,想着的人从来都是他。
但他竟一无所知。
他实在无法想象,周思棋曾经熬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而将来……又要重复多少次这样的痛楚?
只是见他皱眉,他的心便也跟着抽痛起来,忍不住凑过头去亲吻那微凉的薄唇。唇舌相触的时候,握在掌心里的手指突然颤抖了一下。
叶静鸿心中一动,立刻抬头望去,只见周思棋的眼皮颤了颤,正缓缓睁开双眸。
“大哥……”他一瞧见他,便习惯xing的露出笑容,只是尚未成形,就猛地记起一切,眼底笑意淡下去,瞬间改了语气,“嗯,叶大侠。”
当然仍是含笑的,只是那样子太陌生,瞧得人嘴里都泛起苦味。
叶静鸿觉得一颗心似被人重重提了起来,再狠狠按进水里,凉得无边无际,半晌才道:“你总算醒了。”
“咱们这是在哪里?”
“武林盟。”
“原来已经脱险了。”周思棋点点头,手指稍微能动,便探向叶静鸿的手腕。
叶静鸿知道他要替自己把脉,一面任他摆布,一面开口说道:“我受的都是皮外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反倒是你……”
周思棋摇摇头,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其他人呢?”
“那日无双城大乱,被抓的人都已救了出来,只是不见你师兄和阿宁的踪影。”
“嗯,那两人应该不会出事。赵闻呢?”
“他?”叶静鸿想了想,道,“他後来也不知发了什麽疯,竟将那个王爷给害死了,如今惹上了大麻烦,恐怕不会太好过。”
周思棋眯了眯眼睛,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片刻後,松开了叶静鸿的手,道:“这几日都是叶大侠在照顾我吗?你本身伤势未愈,该好好休养才是。”
那嗓音原是平淡得很的,叶静鸿却觉心里一下热起来,qíng不自禁的握紧周思棋的手,道:“思棋,我……”
“我倦了。”周思棋再次截断他的话,“叶大侠早点回房休息吧。”
一边说,一边转开了头,径自闭上眼睛,再不看他。
叶静鸿就算再怎麽迟钝,也觉出了他态度的冷淡,却仍抓着他的手不放,问:“思棋,你可是不肯原谅我?”
他知道自己错得离谱,早已做好了种种准备,不料周思棋听後,仅是勾唇浅笑:“我从来也没有怪过你,有什麽原不原谅的?”
“只因我当初误会了你,你才会伤成这样,当然都是我的错。”
闻言,周思棋更加笑个不住,道:“若非我给你了这个机会,天下之大,又有哪个人伤得了我的心?”
他丝毫不提身上的那些狰狞伤痕。
刀山火海,他绝不皱一皱眉头。
酷刑折磨,他从来微笑以对。
他只怕伤心。
而他,恰恰伤了他的心。
这一时这一刻,叶静鸿忽然觉得恐惧起来。
若周思棋对他不理不睬或冷嘲热讽,他可能还更安心一些,但偏偏不是。周思棋永远潇洒不羁,周思棋一贯谈笑自若,甚至一醒来就替他把脉,毫不掩饰对他的关心。
越是这样平平淡淡,越是让他觉得……遥不可及。
叶静鸿不知这心慌由何而来,只能拼命握紧周思棋的手,道:“你说了这麽多话,想必累得很了,接着睡吧。”
“嗯。”
“待你伤愈之後,我们……”他低了低头,声音有些轻,但十分认真,“我们就退出江湖,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好不好?”
周思棋恍惚了一下。
他眼底掠过动人神采,但随即恢复如常,慢慢微笑起来。
“多谢叶大侠的美意。”他嗓音无波无澜,平静得有些可怕,道,“可惜周某làngdàng惯了,恐怕过不了那样的日子。”
他这从容微笑的模样,与从前大不相同。
叶静鸿至今仍记得,自己头一回提到退隐山林这几个字时,周思棋眼中流露的动人神采。但是,後来呢?
他亲手打碎了那人眼中的光芒。
他眼睁睁看着那人伤心痛苦。
他一次次的给他希望,然後再毫不留qíng的踏碎他的心。
那熟悉的笑容消失不见,那追随的目光不再缠绵,那眼底的深qíng化作了寒冰……这一切,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叶静鸿咬了咬牙,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低声道:“我明白,毕竟都是我的错,你不愿跟我在一起也是自然的。”
周思棋笑笑,见他伤神,竟还开口安抚道:“叶大侠误会了,我说的可并非气话,我是真的过不惯那种生活。我喜欢的是仗剑江湖、策马天下,而非平平淡淡的归隐山林。”
叶静鸿吃了一惊,道:“可你当初……”
“我当初因为喜欢你,竟盼望着能那样过完一生。”周思棋自嘲的笑一下,道,“叶大侠恐怕不知道吧?我最擅长的并非治病救人,而是下毒害人。”
真的。
若不是为了叶静鸿,他哪里稀罕当什麽神医?
叶静鸿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些,脸上难免现出惊讶之色,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周思棋则始终微笑,心平气和的说:“连我自己也料不到,竟肯为你委屈到这种地步。”
他嘴里虽这样说着,表qíng却十分轻松,仿佛终於放下了心头的重担。是了,他总算放下求而不得的爱恋,以後大可随心所yù、纵qíng江湖。
可是,他怎麽办?
叶静鸿张了张嘴,声音全都卡在了嗓子里,心头钝钝的泛着疼,如同遇溺的人急於寻找浮木,拼命的去抓周思棋的手。
周思棋却不动声色的避开了,懒懒的阖上眼睛:“我实在倦得很了,想再睡上一会儿,叶大侠请自便。”
他重伤未愈,醒来後又说了这麽多话,确实疲倦到了极致,很快就沈沈睡了过去。
这一睡又是好几日,醒来时叶静鸿仍旧守在身边。他们两人都是伤痕累累,一个气若游丝,另一个形容憔悴,这样相对而坐,当真算得上láng狈。
周思棋忍不住出言调笑了几句,那谈笑风生的模样,瞧得叶静鸿怔怔的似在梦中。
不过他呆归呆,照顾起人来倒非常尽心,时常连伤口裂开了都不自觉,夜里更是定要搂着周思棋入睡,陪他熬过每日发作的寒毒。
周思棋劝了几次都不管用,便只好由得他去了。不过暗地里查看了一下双腿的伤势,大致拟了两个方子,估摸着什麽时候能够下地走路,以及什麽时候可以离开武林盟。
叶静鸿并不晓得他的心思,每天忙进忙出的端茶煎药,虽不会说什麽甜言蜜语,但抽了空就盯住周思棋看,盼望着他能回心转意。
周思棋只是叹气。
待jīng神略好一些,便披了衣服靠在chuáng头看书,尽量无视某人的存在。
这日看着看着,也不知怎麽回事,手上突然一滑,竟将那书册子摔在了地上。他双腿上抹了药,并不能随意动弹,只好费力的挪动身体,一点点弯下腰去捡。
好不容易捡着了书册,眼睛一瞥,却发现chuáng底下藏着只药箱。
那药箱瞧上去有几分眼熟,像极了他从前用过的。
周思棋知道自己如今住的是叶静鸿的屋子,不觉心中一动,gān脆伸手将那药箱拖了出来,轻轻掀开盖子。
一看之下,心头跳得更加厉害。
满满一箱,全是他亲手配制的忘忧。
他记得这些都是藏在那破庙中的,原以为早就焚於火海,想不到却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周思棋定了定神,一手撑着chuáng板,一手取过只药瓶来细看。碧绿的瓷瓶底下刻了几个小字──十二月十七。
他记得那日下着大雪,他独自坐在屋中饮酒,四周安静得寂寥,於是,毫无预兆的想起了叶静鸿。朝思暮想的容颜直直撞进胸口,像极了突然刺入身体的利刃,一下子挑起无尽相思。
断肠蚀骨,痛彻心扉。
时隔多年,他忘记了那日的雪景,忘记了那日的美酒,却独独忘不掉当时的那种痛。
所以才费尽心思配制忘忧。
唯有忘却心上那人,才能够逃避那种痛苦。
可惜忘忧一瓶一瓶的制出来,他却一次也没有吃过。
呵,毕竟是他太痴心。
qíng愿忍受相思之苦,也舍不得忘记叶静鸿。
想到这里,周思棋弯唇笑了笑,慢慢倒出瓶中药丸,放在掌心里把玩一阵,喃喃自语道:“忘忧忘忧,岂能忘忧?”
正自叹息,忽见一人从门外冲了进来,一边大叫“住手”,一边不管不顾的往他身上撞,结果用力过猛,直接将他压倒在了chuáng上。
周思棋有些吃痛,但看清来人的相貌後,仍是微笑起来:“叶大侠何时向小白学来的这一招?当真吓我一跳。”
印象中只有白旭才会这样冒冒失失,而叶静鸿如此慌张的样子,却是见所未见。
叶静鸿抬头瞪他一眼,动作飞快地夺走了他手中的药丸,厉声道:“你别胡来。”
“胡来?”周思棋奇道,“我没有啊,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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