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的脚步声里,肢体摩擦地面的声响渐进。
杨桃满脸凉汗,告诫着自己万万不能抬眼看,却还是忍不住在人拖出了门外后,抬眼怔住。
两个带刀侍卫拖了披头散发的人出来。
杨桃眼睛紧的盯着侍卫将那人继续往外拖,然后中邪一般的朝向着挪了一步。
白衫难以蔽体,露出大片的肌肤,都浸了斑斑血渍。
从嘴巴流过颈子,染红了整片胸口。
那人还是发了疯的笑。
杨桃又走了一步,
那两个拖人的侍卫不约而同的瞟了杨桃一眼。
眼睛刀子一般,分明的宣告着闲人勿近。
杨桃不但再次靠近了些,还伸了手出去。
“仲廷玉。”
杨桃手里的奏章落了一地。
仲廷玉停了笑,沾血的面颊依旧的苍白而冷,眸光绝艳。
他去够杨桃伸出的手指时,却被侍卫粗bào的往外拖。
全无声息的。
执念太深,便成魔障。
第37章 调包
史书载,圣祯九年chūn,蛮夷攻城,然玉祸及天下,守将皆礼,贼累千金,下蓟州,桃率众死守,力退贼。帝甚喜桃,授辅位,恶玉。逢朝野翻覆,桃愤而劾之,帝黜玉于朝,翌日入狱,侯斩。民拍手称快。
夜深。
大理寺重狱幽黯霉湿。
满地发黑的血渍。
炉火甚旺,映着两个狱卒的脸,百无聊赖。
其中一个拿了只酒坛,也不惧坛口泥土,单手提起朝一边的空碗内注酒,“大哥,今个儿咱哥俩可得好好喝一次,平时夜里就俺一人当差,好生无趣。”
另一个接了酒碗,依旧的伸着脖子朝牢里望。
昏暗的通道往里,就那么几间牢房。
厚厚的石墙牢房内,弥了一股子血腥和汗臭。
有衣衫褴褛的囚犯趴在木栏后,同样的望眼yù穿。
“张大哥,你瞅什么呐?”
张狱卒回了头,面上含了笑,yīn森森的。
“新进来那个,是个什么官儿?”
倒酒的狱卒搁下酒坛,
“不知道,前天拖过来的,叫人用麻绳勒进嘴里,说是怕咬舌自尽,有这气节,应该是个好官儿吧。”
趴在木栏上的囚犯失声哑笑。
“好官儿?笑话!苍天有眼,这不就正是那祸乱朝纲的吏部尚书么,于此,大人这回怕是要遗臭万年了吧。”
那狱卒张口刚想骂,却在听了囚犯的话后,怔住了。
重狱看守皆为粗鄙兵卒,多不知朝政,未晓权臣。
可偏偏这吏部尚书的冠玉之名,世人传诵,便是在这等鬼门关地也是人尽皆知。
一双黑黝黝的手忙提了油灯,凑上前去观摩。
张狱卒笑的更深,“怪不得总觉得那腰身格外的好,原来是名满天下的美人,老张今日赶巧,可要开开眼。”
语毕,掳了袖子就去摸钥匙。
旁边狱卒忙按了其手道:“张大哥,可不敢……若他死了……咱兄弟可要掉脑袋的。”
张狱卒声音粗噶:“怕甚么,来了这里,哪个不是罪当问斩,再说,我自有分寸,还能gān死他不成。”
而后又是一笑,“咱兄弟一块儿来,我完了就是你。”
方才讲话的囚犯十指污浊不堪,攥紧了木栏,‘哎呀’了一声,便是痴痴的笑。
“目断长途,这般受rǔ,真个不如死,到底是……天道昭彰。”
门锁开,铁链擦着碗口粗的木桩坠地,砸出钝响。
角落里的人,靠石壁端坐。
阖了眼,手指冷凉。
张狱卒一凛,忙试鼻息。
发觉还活着,便怒将其摁倒在地。
脚步嘈杂,牢外提灯的狱卒大步赶过来,慌张的拉张狱卒的衣裳。
“我还没上呢,你急个鸟!”
“大哥!来人了!”
张狱卒忙将裤带重新扎上,“谁他娘的后半夜探监,这重狱岂是说来就来的地方?”
狱卒等人出了牢房,忙将牢门锁死,“嘘,大哥,话虽如此,但这人来过一回,牢头可是连个屁也不敢放。”
“这般气派,什么来历?”
“不知道,说是大理寺卿亲自打过招呼的,但上次他只站在外面看了一眼,扭头便走,也是个怪人。”
正说着,探监人已然静立在外。
青衣常服,风骨难掩,
待其转过头来,是极清冽的眉眼。
那青衣人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身後跟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点头哈腰的牢头。
两个狱卒互视了一眼,直接省去了盘查事宜,忙下跪请安。
青衣人低声问清了哪间牢房,犹豫片刻,便只身踏步而入。
虽脚步极轻,却还是引得寥寥囚犯伸首相望。
张狱卒心虚的很,忙殷勤的叫嚣开来。
“看什么看,都去睡觉!”
“这……可是杨大学士?”
“杨大学士……杨桃!”
“我看你是老花了眼,那杨大学士乃仲廷玉的死敌,岂会来此探望?”
张狱卒一听,更是尽心尽力,从墙上摘了夹棍,挨个的往回赶。
“都回去!再说话便莫怪我手中这棍棒无qíng!”
一面恶语叫嚣,一面斜了眼朝身侧瞥去。
只见那杨桃加紧了脚步,直到停在最里面的牢房前。
油灯青光,映着单薄的侧脸,隐约可见微拧了刀锋一样的利眉。
张狱卒识趣的收了棍子,忙上前开了锁,而后谦卑告退。
正yù走,又被叫回去除了囚犯口中麻绳,方才作罢。
牢头在门外等了半晌。
见张狱卒出来,忙拽道一边,近身低声,
“回头你随便寻个理由,将那人的脸烙了吧。”
张狱卒面色惊怖:“啊?”
牢头不耐烦道:“你只管烙,别烙的太狠,看不出摸样就好。”
***
这几日,宫里人越发的惊悸。
得闲时也都缩着脖子低了头,全然不见了平日里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耳语。
张顺整日御前伺候着,更跟走在刀尖一样,人也越发的寡言少语。
九重锦缎,十丈软红,密密的遮了光,摇下一地零碎疏影。
整个寝宫越发的透了凄寒晦暗之气。
皇上虽龙体渐复,jīng神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无休止的昏睡,偶尔醒来时,便是祸及池鱼。
臣子太监砍了数十个,可偏偏那就唯一该砍的,皇上竟一个字也没提。
那日皇上半身的龙袍都浸了血,张顺登时就吓的连跪也不会了。
想当初连斩几王,皇上眉都不皱一下,可那天却一脸的无法置信,须臾后便是伤心yù绝。
张顺轻声轻脚的走进内殿,迎面撞上新宣的太医。
老太医面色土白,躬了腰,战战兢兢将写了几贴汤药的宣纸踢给张顺,便影也没有了。
跟出来的宫女抱了医药箱子,一路追出去,喊也不敢喊。
偌大的宫殿里,一派死寂。
伺候的人,也都游魂一样,屏息缓移。
张顺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了两步。
刚要动手收拾,却见龙榻上的人已经坐了起来,睁着眼望着这边。
张顺哆嗦了一下,竟有些腿脚发软。
“……皇上。”
“把他叫过来。”
张顺一凛,心明镜的,又生怕有个闪失,便将腰弓的更深,恭声道:“皇上,奴才该死,却不知,是要带谁过来……”
语毕,殿内寂静半晌。
张顺额头很快便上了一层的薄薄的细汗。
皇上的声音听上去极度疲倦,“太子他……竟然说中了这……,”
旋即bào怒,“来人---”
“将仲廷玉给朕带上来!”
***
烛芯摇曳。
火焰明灭吞吐,意似油尽。
杨桃的脸浸在昏暗里。
连日未眠,眼底难掩血丝。
仲廷玉自浓长的眼睫间望着杨桃,静了许久道:
“大人可是为廷玉送行?”
杨桃盯着眼前人,
“众人都以为是皇上后知后觉,将你下狱。但照那qíng景,犯上如斯,你怕是凶多吉少。我已寻一个合适人选,颇有你三分体态,待行刑时趁乱,将你换出去。”
仲廷玉浅笑,“你竟也有这等手段,我倒看不出来。”
“虽疏于践,也是绞尽脑汁。”杨桃微扯了一下嘴角,“若要他人难以察觉,需毁了你这张脸。”
仲廷玉丝毫不惧,反而听的饶有兴致,“然后呢?”
杨桃道:“我寻人送你出城,我辞官。”
仲廷玉凝眸一窒。
杨桃低了脸,将仲廷玉冷凉五指握在手心。
面上些许尴尬,
“我都明白。”
顿了顿,语无伦次。
“辞官事宜,也是深思熟虑,并非一时意气……我都明白你的心思……也选了自己想要的……以前待你不好……我以后……”
仲廷玉道:“没有,你待我很好。”
一边是掌心冷寒,却是暖意融融。
一边是指尖温热,灼的心头生疼。
仲廷玉缓缓道:“深谙其途,也更知道什么是无力回天,眼下如你这般,一个不慎,便招杀身之祸。”
杨桃倒也gān脆:“我想的清楚,且心意已决。”
“我极尽杀戮。”
“你肯改,自然往事随风。”
“恶鬼之颜,你也要?”
杨桃大着胆抬头,眼底温柔连绵。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你这张脸,若是,何必等到现在。”
“……”
“即便没有当天意外顿悟,那所谓心系社稷,不屑儿女qíng长的人,也终有一日会看透自己的心。”
“……”
“想你之前问我,若见不到你我会如何,可这见不到,却不能是死。”
杨桃盯着仲廷玉,许久,“你若死了,我也死了!”
长夜褪尽,青石长街。
那丝缕晨曦,却是无论如何也照不进这一方幽闭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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