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见到爹的那一刻,姚dàng几乎不敢认。
印象中她爹一直把自己拾掇得很gān净,搁那一站,就算不开口,也有种与生俱来的威严感。总有一堆穿着朝服的官员跟着他后头转,他只需要皱下眉头,就会有无数人献媚讨好。虽然有些发福,可硬朗的脸部线条配上英挺的五官,仍是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出类拔萃。
而眼下,站在她身边的人一身沾满血渍的白衫,沉沉的大枷压得他身形佝偻,花白的发散乱着,彷佛在几日之间老了好多岁。看向她的时候,他眯着眼瞳,紧抿着皲裂的嘴角。
半晌后,从他嘴边钻出的话,让姚dàng心头猛地一酸。
“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她是姚dàng,有皇上亲自给的免死金牌。”
“姚大人,你未免也太不熟悉律法了,充军不会死人。”回完话后,又旦颇为漠然地扫了他眼,兀自走上前同负责押解的jiāo代了起来。没多久,又折了回来,“皇上顾念你年迈,沿途特赐马车。姚大人,上车吧,时辰差不多了,该上路了。”
闻言,他一愣,皇上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一个手段毒辣至极的人,会在这种时候还体恤他年迈、沿途多有不便?
“你也上车。”
“我?”又旦再一次开口,被突然点了名的姚dàng则是一脸的茫然。见他点头,她更是困惑,“做什么?我也年迈?”
“从琉阳城到边关,少说也得一个多月,你爹不需要人照顾吗?”
“明白了。”姚dàng不再废话,识相地钻进马车。
言尽于此,就算是姚dàng都看明白了,更遑论是她爹,这压根不是什么皇上体恤,而是苏步钦的打点。
可相较于姚dàng的欣然接受,她爹则不适时地摆出了铮铮傲骨,傲慢地冷哼了声,“你看不出这全是苏步钦的安排吗?我是老了,但还没老到连几步路都走不动!跟我一块下车,就算死在路上,也不准稀罕他的施舍。”
“为什么不要?我们心安理得,做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驾车的人似乎也无意听取他们的意见,自顾自地挥鞭,眼看着马车渐渐驶离琉阳城,熟悉的景在姚dàng的眼瞳中倒退,连同那些记忆被她一并甩在了身后。她吁了口气,放纵自己瘫软在马车上,语调间透不出一丝qíng绪。
她没兴趣管苏步钦这么做是为什么?心怀愧疚想补偿也好、借机羞rǔ她爹不复当年也好,总之,几天的牢狱之灾已经把她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是事实。她也想有骨气,但现实不允许。
“心安理得?你真的能心安理得?不是恨不得可以摆脱姚家吗?你敢说从没想过要姚家死?还来得及,去找苏步钦献媚说几句好听的,说不定等着你的就是太子妃的位置,不必在这装孝顺。”
“我……”这话让姚dàng憋红了眼眶,她多想能像六姐,受了委屈被爹误会了还可以娇蛮地顶嘴。然而,她没这个资格,她咬住唇,压抑着不敢哭,“爹,我知道错了,您别怪我好不好?求您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他会骗我,以为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别赶我走,我想和你们在一起,您要我怎么偿还都行……以、以后我再也不爱了……不爱了……”
脱口而出的话来不及组织,虽然语无伦次却是她全部的心声。她忍住了泪,没能忍住哽咽和害怕,她怕会被至亲的人视作仇人,怕被赶走。
半晌,只有马车轱辘碾过huáng泥地的声音,姚dàng许久都没能等来她爹的回应。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一抬眸,对上的是她爹目不转睛的视线。
那道灼灼的似是闪耀着别样光芒的眼神,很熟悉,像四哥,又像……她小时候,爹看娘的眼神。
“你和你娘真像。”片刻后,他倏地冒出一句感慨。
——对不起,别怪我好不好?我不是看不懂你的好,只是不会爱了……
曾经,那张和姚dàng如出一辙的嘴里飘出过类似的话语。是不是人在疲累的时候,特别容易遥想当年,那些尘封的记忆,无预警地在他脑中清晰呈现。在那些片段里,他看见自己耗尽毕生感qíng去爱一个女人,爱到她的好她的坏他全数接受,而她留下的遗憾则成了他用来惩罚自己的东西。
他颤抖着闭上眼,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费力地抬起,落在姚dàng的后脑轻拍了几下,伴着一声沉沉的轻叹,他低语:“好了,别说了,好好睡一觉,爹不会赶你走。”
当初不会,现在就更不会了。
始终没人知道,众多子嗣里他最疼爱的是姚dàng,因为她像极了她娘,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把对她娘的恨也一并延续到了她身上。
他总是斥责她,巴不得她一步登天,成为官家小姐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他把她赶出姚府,是不想放任自己袒护,却又太清楚姚寅不在,她在姚府的日子不会好过,还不如在外头逍遥。他像个爱好八卦的妇人般,听同僚偷偷议论她和苏步钦之间的事,心底萌生出的是窃喜,吾家有女初长成,开始思嫁了呐。他倾尽阿谀奉承之术只求陪同皇上一块去钦云府探望,带着那么份迫不及待审视乘龙快婿的心qíng,甚至在外总是与有荣焉地夸赞自家闺女有多争气。
他到最后还是言不由衷地想激她走,哪怕她会一辈子背负自责,总好过去边关受rǔ……
种种父爱,他不敢说,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怕旁人在看穿一切后会用眼神提醒他——即使被辜负,他还是甘之如饴地爱着那个女人,爱到连她的女儿都一再包容。
然而事到如今……他低头,审视着撒娇般趴在自己怀里的姚dàng,手势笨拙地拍着她的肩头哄她入睡,看她闭着眼仍是眉心紧皱的模样,想着她方才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以后我再也不爱了”,一阵阵心酸在他鼻腔翻涌。其实怎么舍得怪她,是他这个做爹的没用,才会让自己闺女爱得如此委屈。
罢了,别回去了,一家人在一起共患难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何况还有姚寅那一丝希望在。
想着,他重重一叹,望向窗外。
这溢满沧桑的沉重叹息,直直刺进姚dàng心尖,她动了动眼帘,装作沉睡,可事实这种qíng况下怎么还睡得着。感受着爹难得才会展现的疼爱,她绷紧身子,动都不敢动。
想到娘还活着的时候,爹会抱她,尽管那姿势总是让她很难受,还有他下颚的胡渣总是扎得她脸颊刺痛;想到那时候爹会牵着她的手,他的手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想到爹会讲故事哄她睡觉,即便都是些战场上血雨腥风不适合孩子听的事儿……
因为有这样的记忆在,她深信爹爱着娘、也爱着她。不管姚家给过她多少不甚愉快的记忆,她姓姚,骨子里流着南堰姚氏的血脉,这是事实。所以,她不能让姚家再有事,不能容忍任何伤害她爹的人!
﹡
在姚家所有人的心中都还有一个共同的信念,那就是——姚寅没有落网,他们还有逃过一劫的机会。
就是这层信念支撑着他们没有寻死觅活,一路乖乖配合。
然而,直到被押解到军营的那一晚,姚寅都没有出现,置身在这顶破旧不堪的帐子里,感受着丝毫不受阻挡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谁都清楚,已经指望不了任何人了。
可想而知,这种qíng况下帐内的气氛必定是不会好的,一股浓浓的怨气弥漫在这并不算密闭的空间里。但凡是个正常人,脸上的神qíng也必定是苦大仇深的。
但又总有那么一些例外存在,比如姚dàng……
姑且把她的反应算作乐观吧,可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到了这一步她还能如此“乐观”,包括大灾之后猛然顿悟一心想要补偿她的姚家老爷子。放眼天下,有哪个正常人会在被发配充军,甚至会沦为军jì时,沿途还有心qíng和押解他们的小兵们一块赌钱的?
依照她的解释是——看着他们赌会手痒。
她的顽劣似是已经根深蒂固,哪怕是突遭变故,都改变不了。姚老爷子已经没jīng力再如同以往那边训斥她,只好无奈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其他人可耐不住。
环顾了眼四周,都没能捕捉到姚dàng的身影后,姚夫人率先把矛头对准了她,“十三dàng呢?怎么不见了?该不会又跟那些人去赌钱了吧?!”
“嘁,这还用问吗?她除了会赌钱,还会什么。也不知道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心肝,这种时候了,她竟然还有闲qíng逸致!”
“她有什么做不出的?现在是姚家遭殃,又不是她,我看她高兴都来不及吧。”
“呸!最好等下第一个抓她去伺候人,看她还笑得出吗?一看见她笑,我就想杀了她。”
“我看她之所以那么悠闲,多半是出不了什么事。这一路上,那些人对她多好,她身子不舒服,还会特意放慢脚程,也不怕耽搁,又有马车代步。说不定苏步钦早就安排好了,倒霉的是咱们。”
……
猝然出现的姚dàng看似漠然地立在他们身后,那些非议近日来她都快听得耳朵生茧了,可要说全无感觉已然麻木,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她舔了舔gān涩的唇,想说些什么反驳,最后却还是不发一言地上前,弯下身,将手里那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红烧ròu塞进姚夫人手中。
因为她这个无预警的动作,各抒己见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在一堆甚为不解的眼神中,她抿着唇兀自起身,换上一脸笑意,兴冲冲地跑到了她爹面前。见他着双眸一动不动地蜷在一旁,她试探xing地推搡了几下伴着轻唤,“爹,爹?”
“嗯……”他动了动身子,懒懒地掀开眼帘,见是姚dàng才撑起身子。
“有ròu吃了。”她举高手里的碗,献宝似的递送到她爹面前。
“哪来的?”他伸手接过姚dàng递来的碗,又瞟了眼不远处那堆还在瞪着另一碗ròu发愣的人群,狐疑蹙眉。尽管帐外的守卫并不森严,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被摆在了无人搭理的境界,可跑去拿两大碗ròu,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前些天跟那些小兵赌的时候赢来的,老天爷一定是突然开眼了,我最近手气可旺了,他们赊了一堆帐,说好了到了边关就还的。”说着,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坛巴掌大小的酒,“还有这个,也是我赢来的,给您喝,我尝过味道还不错呢……哦,对了对了,这个毯子也给您,一会睡觉就不会凉了。我看看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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