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低眉敛目,长发湿黏全披散在身后,他眉目清隽,脸色却很惨白。
万般qíng慨,安晟皱眉只说出了两个字:“懿儿……”
子懿抬起头,回道:“父亲。”
安晟沉思着将心中百味压下,道:“懿儿,那日你与林中说的话是不是故意的,你是想告诉为父你是被冤枉的,还是……利用为父?”前一刻承认罪行,后一刻又说出模棱两可的话,是要做什么?
子懿直截了当道:“都有。”
“都有?”
“这样,父亲会疑惑。”
“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安晟一怔,昨日天牢里子懿曾问过他,是或不是,他会怎么做……“为什么?”
“这样,子懿才不会死。”若是尧宜铮今日劫刑失败,父亲就是最后的屏障,他只有不死,才能为半城百姓,福伯,小宝,小虎,小六……才能做接下来的事。也只有让父亲不明确、疑惑,才能保证父亲既不会为他做越君之事又不会让他死去。
他也不过在赌罢了。
一阵沉默过后,安晟道:“懿儿,跟为父回去,为父会查明事qíng真相,只要为父在,就不会让你死的。”
子懿道:“子懿不会回去的,这是一个子懿需要的原由,一个契机。”
安晟猛的倒吸了几口冷气,原由,什么需要原由?震惊后反而平静了下来,安晟每个字都说得很仔细很慢:“你可知道,若是如此,我们父子下次再见,就必须兵戎相见了。““子懿知道。”子懿并没有看着安晟,只是望入树林内因入夜而泛起的空茫夜雾里。
安晟难以置信的盯着子懿,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看到子懿缓缓的朝他跪拜稽首,久久不起。
远处传来一声叫喊:“王爷!”安晟回首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手持火把朝他奔来,他再回过头时,那跪在地上的人已消失不见。
林飞勒马停在安晟左后方道:“王爷,方才可是有人?”
庞松则紧张道:“王爷独自一人匆忙离去,出了事可怎好?今日宇都可不是有一群贼人吗,还劫了……”林飞瞪着庞松,直将庞松瞪闭了嘴。
安晟怔怔的望着东边,最后有些无力道:“是本王走眼,什么都没有,回去吧。”众人困惑不解,但也无人询问。安晟调转马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子懿跪的地方才骑马离去。
才回到宇都城门处,就见李德在城门口站着。
安晟驻马,李德上前道:“王爷,奴才在此恭候多时了。”
安晟沉声问道:“何事?”
李德恭敬的低头弯腰道:“陛下急召您进宫呢!”
安晟才刚迈入灯火通明的宣明殿内,宫中的侍卫便左右站在了他的身后。安晟视若无睹,朝前走去,向安繁行了君臣之礼。
安繁并没有让安晟起来,他绕过御案来到安晟面前问道:“可知为何?”
安晟目视前方,刻板道:“臣弟不知。”
“安晟啊,朕听说,今日你yù调军队入城。”安繁随手拿起案上的奏折看着道:“若说,太后大寿那夜,军队入城qíng有可原,那么,今日呢,又是因为什么?”
“臣没有做过。”安晟依然平静道。
“是没有做,但想做。”安繁将奏折摔在了安晟面前,安晟犹豫了下才捡起来快速的看了一遍。奏折是联名的,大致说他安晟功高自傲,手握重权,几番调度军队,yù图谋不轨。其不臣之心昭然若示,若放之仁之,后患无穷。
“yù加之罪何患无辞。”没有任何辩解,似乎还有点妥协的口气。
安繁静静地看着安晟,带着些许探究,安晟也看着安繁,就像他们都还是皇子的小时候,两人会经常因为吵架而互瞪,只是那样的光yīn一去不复返。
其实安晟心中何尝不知安繁所想,只是这么多年来,五国纷乱,杀伐不断,他怎敢松懈,他怎敢不顾先皇遗命放手兵权?他发誓要守护夏国的。
可如今天下只有夏国和一个远在西北贫穷不堪的吴国而已。
他让徵儿走了,懿儿他也放走了,他累了一生,做了一辈子不喜做的事,他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第133章
没几日,夏国上下传遍了平成王yù图造反,被人揭发后打入了天牢。这儿子前脚刚走这老子就后脚跟着进了牢里,百姓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平成王和他儿子功高盖主,皇帝yù除之够快,有的说是平成王想要弥补儿子,所以yù图造反,自登宝座。总之众说纷纭。
兵权全全归属皇帝,安繁终是再无忧虑。他原想安晟的事会很难解决,指不定会需要动用武力,可不想安晟居然妥协了,既不辩解也不反抗。把安晟关入大牢后安繁立即找来了几位重臣,正暗示着yù恢复安泽祤太子之位时,禁宫传来了消息,说是大皇子猝然病急,已薨。
安繁手中上好的青釉茶杯猝然落在地上,碎成了数片,茶水溅在明huáng的衣摆上他也浑然不觉,他似乎有些站不住,一只手用力的按着雕龙扶手,缓慢的坐了下来。面前的大臣一应埋首跪地,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向皇上说节哀的话了。
这废太子自从那日事起就一直久病榻上,近些日子更是整日昏睡,太医都回天乏术,众人也知道这一日是迟早的,可如今看皇帝的样子,怕是喜爱这个儿子喜爱得紧啊。
过了许久,在大臣们的腿都跪得都已麻木的时候,才听到了皇帝哀恸颤抖的声音:“追封安泽祤太子,谥号慧文。”
一并跪在地上的中书赶紧默记下来,鉴于皇帝的态度,丝毫不敢对这个被废太子有所懈怠。
大殿一片沉寂,过了许久,安繁才恍然道:“全退下吧。”
太后来到宣明殿时,殿内已掌灯,安繁依然坐在龙椅上。她略微思忖了下,让燕姑姑将鹿茸参汤放下后命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太后坐在了安繁的身边,拉起安繁的手道:“皇帝。”
安繁满眼血丝,回神看向了太后。
“当年你知道是恒儿为了皇位不惜投毒时也是如此,坐了一整日。我知恒儿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也一直是你最爱的孩子,所以即便是当年恒儿犯下如此大错,你也舍不得杀他。”
安繁毫无感qíng冰冷道:“可他却自我了结在了玉明殿内。”
太后叹息,玉明殿一直没有重建,至今还是当年被火烧过的残垣废墟,“你与德熹感qíng深厚,那两个孩子都是你的心头ròu。恒儿走了以后你便对祤儿寄于的厚望更是双重的,可祤儿他也是走错了路……皇帝你必须以国为重,保重身体啊。”说着太后亦是有些哽咽,那两个孙子都是她从小看到大的,是众多皇子里与她最亲近的。
安繁终是闭目以手撑额,艰辛的说道:“德熹的两个孩子……朕都没能留下他们。”他长长的吐了口气,再说话没有半分qíng绪:“太后放心吧,朕无事。”
太后略微犹豫会问道:“皇帝打算如何处置晟儿。”
安繁思绪有些飘远:“太后不是只让我别伤他xing命吗?朕答应了便不会食言……朕打算将他永囚天牢。”
虽说是造反的罪,可皇帝似乎并没有很愤怒,也不做绝,王府没有被封也没有被连诛,安晟的部下也没有连并入狱,依然保留职务。这么做也不过是安繁为了显示他帝王的大度,毕竟安晟过往的功劳甚多,他的部下亦是,一并端了难免会有种卸磨杀驴的意味,他要的目的达到了即可,其他的可日后再慢慢收拾。
更何况他与安晟多少还是有兄弟qíng谊的,事做得太绝总会惹得民怨。
安晟被关在了子懿待过的牢房里。他半生积下的威和功勋,除了皇帝,也没人敢动他。天牢里他过得并不算太差,至少刑讯的事,是没人敢做的。
这蹲牢的人很淡定,狱卒们倒是
整日提心吊胆,怕待平成王太好皇帝怪罪,又怕待平成王太差,万一哪日平成王再起他们这些小人物会不得好死。左右都不是,好在这平成王只是坐在牢房里打坐,很多时候什么事都不做,也从不要求狱卒做什么。
安晟掂了掂手上的镣铐,环视着这牢房,心中一阵时隔二十年故地重游的感觉。那年他被父皇打入这天牢里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军图被盗,他在这儿每日刑讯几乎去了半条命。
若不是战况危急,他或许当年也没机会出去了吧?总算是有个机会将功抵过,得见天日。
看着看着,安晟的视线定格在牢房里的一个gān净角落里,他看到那夜他给子懿披的外衫整齐的折好放在了那里,绛紫绸面与这晦暗的牢房有些格格不入,颇有股孤寂清冷的味道。
安晟拿起他的外衫,抖开,眼神却不知在望向何方。他将外衫披在自己的身上,倒在稻糙上,天牢里无所事事原想睡一觉,背上却被什么硌得慌。安晟坐起来,将稻糙拨开,稻糙下有枚带刺的骨钉,钉帽被锯了去,钉身是gān涸了的血迹,就连周围的稻糙也是血迹斑斑。
安晟紧紧握着那枚骨钉,指节泛白,钉刺扎在手掌内也不觉得疼。这骨钉是生生敲入骨内,还带有钉刺,那生生取出来的痛楚是不言而喻,怕是犹如再受一遍刑吧。安晟的心揪疼,半晌,他松开手将骨钉又放回原处,用稻糙掩了起来。
这几日他想了许多,事不是懿儿做的他心里清楚,懿儿想要做什么他也能猜到。
或许他放权是最好的吧。既不违背他对先皇的誓言,亦不用兵戎相见。
安晟又躺了回去,只是牢里yīn寒湿冷得紧,单薄的囚衣实在无法抵御这幽寒,实在是让人难以入眠。他行军打仗多年,并不是个吃不得苦的人,但年纪总归是老了,才过不惑之年便觉得身体大不如前了。年轻时受的伤这会儿都因湿冷的环境叫嚣了起来,从前战场上受的刀伤,箭伤,旧患都隐隐泛疼。
虽然没有很难受却也并不舒服,这反而令安晟想起了子懿,子懿从小便生活在这种地方,他该有多苦多难捱?可那孩子从来不叫苦不喊疼……安晟深吸了口气,可胸口还是堵了块石头,又重又闷又慌,心绪更是繁杂不宁,苦涩酸楚像洪水猛shòu般在心口横冲直撞,让他更是苦不堪言。
安晟辗转难眠,只得面对墙面坐起,他抬头怔然的望向那扇极小的气窗。气窗在yīn暗的牢房里投下一束黯淡的光,能看到细小的尘埃在空中沉浮。安晟从衣襟里取出一只编织鸟,他似乎很久很久没见过那样的子懿了,倚坐在廊下,恬淡从容。过了许久,安晟站了起来,将那已枯huáng的鸟放在了气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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