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揉了揉有些疼的额角,才一抬眼就见子懿站在榻前拨着一旁的火盆好让火势更旺些,虽然微微躬了身子却没有任何卑微的姿态。
许久不见子懿,再见竟也看不出子懿的变化,略微苍白的脸更显得眉目如雕如墨画,那眼眉真像邵可微,可却比女子更显坚毅冷峻。
安晟看着子懿,一时间涌起的万千思绪让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听到身后的窸窣声,子懿知道父亲起来了。方才他入屋时看到父亲躺在榻上,他的眼睛亦有些微微发涩,父亲尚还安好,他真的觉得高兴,单纯而简单的qíng绪。
子懿垂眸取了榻尾的狐氅披在了安晟的背上,又将盛了药的木盆搁置在了脚榻上。
气氛有些沉滞,许久未见,这第一句话两父子谁也不知如何开口。千言万语乱如麻,该如何说?
一阵沉默后安晟终是问道:“冷究呢?”话刚问完安晟心里就有些后悔了,他们父子见面的第一句话竟是询问他人,这样会不会让那孩子心里难受?他明明想问那孩子过得如何,身体好些了没,可转念一想,真要问起来的话又觉得需要问的实在太多了。
“冷统领出去了。”子懿蹲跪在了榻旁,他其实并不在意许久不见的父亲第一句话是问冷究在哪,于他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子懿抬眸说道:“冷统领不在,可以让懿儿伺候父亲。”
安晟看着蹲跪在地的子懿,乖顺谦卑竟也是一如当年。他在心里叹息了声,许久才唤道:“懿儿。”
子懿将外袍脱去放在了榻边上,长睫垂下遮去了深邃的眼眸:“子懿在。”
他们没有像其他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qíng绪激动,抱头痛哭,也没有互诉苦楚,更没有去试图解释什么,两人反而都很平静,平静得就如父子俩都知道会有这一天一般。
看安晟久久未动,子懿垂望地面,眼睛眨了眨,提醒道:“冷统领说过,这药冷了便只能倒掉。”他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尚好。
安晟凝视着子懿,目光灼灼。他长叹了一声,才掀了厚被将脚放下榻来,浸入脚榻上摆着的药盆里。
子懿恭顺的用帕子替安晟擦洗着双脚,触手的脚面有些凹凸不平,前掌甚至还有断指缺口。他的手在碰到断指的地方时猛的停顿了下来,缺并不多,左边中指右边小指。安晟看着脚边的子懿,虽子懿低垂着头看不到任何表qíng,但安晟能感觉到子懿在颤抖,努力抑制了却还止不住的颤抖。伸出的手想要安抚这个孩子却犹豫了,安晟记得子懿对他的碰触是有抵触的,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轻轻揉了揉那头随意半束的乌发。
安晟眼中没有仇没有恨,曾经凌厉的眉角也柔化了下来,他不怪子懿,在城楼上的时候,他甚至为这个儿子自豪。英明果敢,骁勇善战,威风凛凛又懂大局,这就是大将风采。
子懿身子果然僵了一下,却又很快放松了下来。
安晟云淡风轻道:“那是被箭she断的。”没有任何责怪的语气,也没有愤怒,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普通的家常事。安晟知道,藏着掖着,憋着不说其实只会让子懿更难受,他坦然道出,是想要子懿明白,他不怪他,他能接受如今的qíng况。
黑黢黢的药水里停顿下来的手又动了起来,子懿用巾帕一下一下的替安晟擦拭着,他努力让自己的qíng绪平稳下来,可即使qíng绪平稳了他的眼中还是充满愧疚和痛苦。
安晟明白子懿,他对子懿何尝不是充满了内疚愧欠。子懿的难过,他懂。
安晟弯腰将子懿扶了起来:“地上寒凉,现在还不知道这冬日的地跪不得吗?”
子懿迟疑了一下便随着安晟的力度起身。
“水还烫,就让我泡一会。平时我也没要谁伺候。”安晟笑道:“我虽重伤但如今也已痊愈。昨夜只是忽然心绪烦乱不宁,忆起过往幕幕让我没法睡下罢了,并不是什么大事。”过去的很多个夜晚里但凡他忆起过去便会时常难以入眠。安晟拉着子懿与他一同坐在了榻上,又拿起子懿的长袍为他披上。
子懿目光关切的看向安晟道:“父亲可需要宁大夫来看看?”
安晟笑了两声,拍了拍子懿的背脊,仿佛子懿就是他从小疼爱到大的孩子一般,仿佛他们没有任何隔阂,从未隔开十八年:“为父这是心病,大夫看不了。”
子懿黯然道:“是因子懿……”
“不是。”安晟知道子懿想说什么,他立即打断了子懿的话:“是为父放不开罢了,无事。”说罢安晟将脚抬起,取了一旁gān净的帕子将脚擦gān,继续解释道:“外头的那些药多是养生用的,这药水泡脚亦是,我本嫌麻烦,倒是冷究和岑言儁有心了,我便也就不好推却。虽说鬼门关走了一遭,但为父真的无事,就是少了两根脚趾中了几支箭,再说了我现在也依然能走能跑。即便身子没从前健朗也与你无关,都是些从前的战场老伤旧疾。”
子懿不语,他怎能不明白父亲说这些的意思。
安晟看着子懿,忽然道:“懿儿,你怪不怪父亲?”
子懿疑惑道:“怪?”
是啊,子懿怎么会怪他,若是怪怎会还来寻他?安晟与子懿并排坐在榻旁,他笑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搂一搂这个儿子还是犹豫的缩了回去:“我不愿出现也是因新帝刚登基。”他一个死而复生又曾经位高权重的王爷不知会有多少人拿来作文章,新帝根基尚还不够稳固,总生无端是非多少会让局势不稳。他也不愿意让懿儿太辛苦,毕竟那个皇帝,是子懿认可扶持的。
“再来便是我……认为没有我这个父亲,懿儿或许能过得更好。为父并没有想要你有什么愧疚。”
安晟道:“我原想在这终老一生也未尝不可,只是心有所念不得解脱罢了。”
子懿怔怔的望着地面道:“这一年里,子懿时时也在想,当时能不能有更好的方法保下父亲……若是能有,子懿愿做那个被舍弃的。”
安晟看着子懿,许久后,语重心长的说道:“懿儿,父亲没有怪你,你做的也没有错。若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父亲一定不会再舍弃你。父亲从前做错的,懿儿又可曾怪我?”说罢安晟连襪都未穿直接套了鞋作势要站起来,不给子懿回答,他又赶紧道:“懿儿,这会儿都午时了,陪为父吃顿饭吧。”那样的话题太沉重,他不愿再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子懿乖巧的点点头,将衣服穿好,随着安晟出了屋。
小厅中岑言儁和冷究早已上桌,方桌上五菜一汤,荤素皆有,色香亦有,很难想象三个大男人又都是习武之人能做出这样的饭菜。
“岑言儁虽是武人,菜却烧得不错,赶得上宇都新兴酒楼的厨子了。”安晟笑意盈盈的说着,拉着子懿坐了下来。
岑言儁哼哼道:“若不是你要我去教你那些儿子习武,我这厨艺能更好,到底荒废了好几年,拿了武器再拿锅铲下手总要重些。”
冷究默默的端着饭碗吃饭。
安晟替子懿夹了些清淡蔬菜。
岑言儁又道:“人生在世,如果能做自己想要做的,喜欢做的,高兴做的事那就去做。你看我,我就喜欢做菜,我父亲却偏要我习武,只因他看我根骨奇佳,是习武之才。等我学成了,名声传了天下,那些每天上门找我比武的烦不胜烦。别人赞我一身武艺能逆乾坤,可就算我逆了乾坤又如何,功名利禄这些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日子。我只适合在这闲云野鹤的过日子。”
冷究终是惋惜的开口说道:“岑师傅这身武艺用来烧菜,还……真是不错。”他是习武之人,自然觉得惋惜。
岑言儁直接无视冷究直望着子懿,子懿低头道:“岑师傅,子懿明白。”
岑言儁笑叹道:“安晟的儿子里,数你最聪颖。”
饭后,两父子在院子里晒太阳下棋。院里的雪被冷究清掉了,石凳上垫了布垫,旁边还堆了暖炉,日头又正好,外头倒也不怎么冷。
一局下完,父子俩拣着棋子,安晟道:“懿儿,你身子可好些了……”这是他心中挂念也是最放不下的,天下父母谁希望白发人送黑发人?每每想到这里他内心就自责不已。
“子懿有按时针灸喝药。”子懿将白子挑拣完后便替父亲拣黑子。
安晟听后心里颇是欣慰,至少懿儿从不自bào自弃。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苦涩,他曾经错得离谱,好在……他们都还活着。安晟道:“懿儿,再陪为父下几盘棋吧。”
日近huáng昏时子懿才离开了黎山。安晟站在较高处一望再望,人偷偷的一送再送,几乎就要一路送下黎山。岑言儁拉住安晟,摇了摇头:“平成王已死,这时候突然出现必会掀làng,既然当初决定要隐匿,此时又何必不舍。”
安晟怅然的渐渐止住了脚步,他的身姿没有了当年的英挺,他的气势不再凌人,他的作风也不再雷厉风行。他与子懿下的三盘棋盘盘皆输。
宁安一年二月,澜熙王请旨离都,皇帝一再挽留,澜熙王态度坚决,最后皇帝便赐封了东面最富庶的八郡与澜熙王,足见皇帝对澜熙王的恩宠。
同月澜熙王卸兵权离都。
风chuī着城楼上的帝旗招展,宇都东面城阙上,安泽谨望着那支沿着马道迤逦而行的队伍,眼中落寞难掩。他身后的太监躬身候着,初chūn的风还带着残寒,城阙上风又大,太监忍不住小心的开口说道:“陛下,这儿风大,伤了龙体就不好了。陛下舍不得澜熙王,过段日子再将王爷招回便是,龙体重要啊。”
安泽谨本是忧伤的脸忽然一笑,吓得身后的太监缩瑟了一下,都说伴君如伴虎,一句错话或许就会人头落地。
安泽谨拂袖转身:“他不愿待这,朕一辈子都不会bī他回来。”
那太监这才明白,这澜熙王真的是像皇上说的那般,不仅是大功臣,也是扶持他的朋友,教导他的哥哥,即使无权了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
番外1
周围一片黑暗,安晟什么都看不见,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似乎浮在空中,他的头眩晕不止,他努力回想着此前的最后一幕,是他在城楼上迎着密麻遮天的箭矢。
那些箭没入身体的时候痛不痛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看到黑暗中上演着过往的一幕幕。他认真地看着,画面从那个孩子出生起一直不停地演着,每一幕都能让他心如刀割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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