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小凤凰。”
轻轻的五个字,重重地砸在卜颜的心口上。
“你的容貌只抵得上你母亲的三分。”易卿桥看着卜颜的脸,缓缓地道。
话落,又兀自低下头去,指尖落在白纸的“颜”字上,沉思半会,开口道:“寻你哥哥?”
卜颜点了点头,却又急急道了一句:“先生,我现姓卜,名颜。”
易卿桥抬眼看了看卜颜,神qíng淡然,语气平静地吐出了七个字:“颜氏已覆,无人还。”
卜颜整个人愣住,趔趄地后退数步,近乎就要空了身后的台阶摔下去。顾卿立刻飞快地扯过卜颜的身子,将卜颜紧紧地圈住。
“小凤凰。”卜颜浑身抖索得厉害,但顾卿知道此刻除了抱着怀中之人,除了轻轻地唤他。再无他法。
“小凤凰……小凤凰……”只能一遍遍地唤着,一遍遍低声地唤着。
卜颜闭了闭眼,随即睁开眼,极力压制住自己声音的颤抖,望向易卿桥道:“当真,无一人?”
“当真。”易卿桥接得很快。
“两位回去罢。今日我乏了。”易卿桥摆了摆手道。神色似是疲惫极了,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半会,易卿桥又道:“不过明日。两位若还有兴趣可来听我讲个故事。”
“一个关于龙与凤的故事。”
话落,易卿桥便又坐回到椅子上,两眼一合。像是去寻周公去了。
顾卿和卜颜两人仍站在原地。丝毫未动。
“顾卿。”卜颜突然出声轻轻唤道。
“嗯?”
“我想先一个人回去。”
顾卿沉默半会,慢慢放开圈着对方的手臂,目色沉沉地望着卜颜。
低声应道:“好。”
卜颜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子,步子踩得一深一浅的,身形摇摇晃晃。
顾卿的眼一直盯着前方那单薄瘦削的身影,直至模糊缩成一个小点,渐行渐远。
“先生。”顾卿回过身子,看着靠在椅子上合着眼的易卿桥道。
“我说我今日乏了。”易卿桥回道,连眼都懒得抬一下。
顾卿上前撤了桌上的白纸,拂开一张新的纸,笔停,字现。
还是同一个字。
“颜。”
比起卜颜的端正娟秀,顾卿的字更偏向于气势磅礴,大气霸道。
易卿桥抬了抬眼,望了望桌上的字。扯了嘴,笑得有些古怪:“复他容貌不是不可以,可是万物有极必反。此番道理你不懂?”
顾卿的唇紧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再说。”易卿桥把眼完全睁开,看着桌上的“颜”字,语带讥讽地道:“就算去了紫斑,也不见得他长得有多好看。我说了,他的相貌比不上他母亲的三分。”
顾卿低叹一口气,道:“先生,他其实相貌如何。我一点都不在意。”
易卿桥伸手在桌上重重叩了三下,语气越发嘲讽:“不在意?不在意你何苦求可恢复他容貌的方法?”
顾卿盯着纸上的“颜”字,缓缓道:“可他在意。他在意的我就不能不在意。”
易卿桥发出“咯咯咯”怪异的笑声来,忽的把脸猛凑到顾卿面前。压着嗓音道:“你想复他容貌,可以啊。”
顾卿抬眼望着易卿桥。
易卿桥的表qíng突然狰狞起来,嘴角却咧开笑,声音如鬼怪般yīn森:“你自宫,我就告诉你复他容貌的方法。如何?”
顾卿神色波澜不惊,语气淡然,甚至还微微笑了一笑,道:“先生若想报仇,我顾某悉听尊便。”
易卿桥坐回到椅子上,面色恢复平静,垂首,取出怀中的翠色观音玉佩,目光落在那玉佩上,痴恋而缠绵,他伸手忍不住一遍遍地抚摸那玉佩。
“你是三千的孩子。”易卿桥轻声道。
但他的语调很快便转了,猛然含了十足的杀意。慢慢道:“但你也是那狗东西的东西。”
“那么。”易卿桥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顾卿:“你,我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该。”顾卿含笑而答。
“因为我身上有他的血。”顾卿继续道。
易卿桥盯着顾卿,眯起了眼。
“不该。因为我身上有我母亲的血。”顾卿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嘴角自始至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过。”顾卿顿了顿,唇边忽然绽开更深的笑意:“其实该与不该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身上没有你的血。”
易卿桥出手快如闪电,立刻便掐住了顾卿的脖子。
易卿桥的手不断收拢,他盯着顾卿立刻涨红的脸,面色狠绝yīn冷,森森然道:“你身上有没有我的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杀了你,我便能杀了你。”
求生的本能让顾卿略微挣扎了一下。但他知道这种挣扎是徒劳的。易卿桥想要杀他简直轻而易举。所以他很快便放弃了。
因为激怒易卿桥是他故意为之,易卿桥想要杀他也是料想之中。剩下来的,自己还能不能活得下来,都是赌,都是迷。
迷解,赌局开。
易卿桥松手了。
“咳咳咳……”
“咳咳咳……”
易卿桥冷眼倒在地上咳得死去活来,吐了水的顾卿。
顾卿眼眶泛红,白皙的脖颈上是一道赫然的掐痕,他瘫在地上,抬起头,手轻轻按着自己的脖颈,láng狈不堪,却依旧还是笑意满满。
受损的喉咙艰涩地发出声来,但却一字一句咬得清晰,顾卿眼神定定地望向易卿桥,语气中捎着难以诉说的哀苦:“可我娘唤我『卿儿』。”
“自我会说话起,便日日叫我念那四句话『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一遍接着一遍,一遍接着一遍。不知厌烦,不知疲倦。”
“够了!够了!”易卿桥拽着顾卿的衣襟,形容疯癫,一边疯狂地摇拽着顾卿,一边拼命地大声地呵斥道。
“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顾卿仍竭力地反复说道。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易卿桥终是放了手,瘫在了地上,将脸深深得埋进手中,失声痛哭。
顾卿站起身子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在趴在地上的易卿桥。无数的眼泪从易卿桥的指fèng中失控地涌出。
顾卿负手而立,低声道:“母亲说她爱过一个人。那人的傲骨绝是天下唯一的。从不落泪。无论什么事似乎都不能改变。母亲与那人初见时,那人受了毒箭。毒入三分,必须生生剜去受毒的ròu。那人没哭。母亲再见那人时,那人的挚友战死沙场,他不顾重伤未愈,披甲上战场。她只道那人是军中一谋士,定然是去寻死,于是拼命阻拦。却不想那人最后终是杀了敌方将领,拎着血淋淋的头颅回来。跪在挚友身边一天一夜。差点也死了。但那人至始至终还是没落一滴泪。”
顾卿蹲下身子,轻轻拉开易卿桥掩容而泣的手,目光悲悯:“母亲说那人其实一生苦痛,非常人可比,却从未哭过。母亲希望他哪天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哪怕不是为她。”
易卿桥垂下掩容的双手,苍老布满皱纹的脸上全是斑驳的泪痕,浑浊的眼如死人一般地睁着,语气凄然,却是咧嘴笑了:“我易卿桥此生只为顾三千落过泪。从她死的哪一天,那个从不落泪的人就死了。”
顾卿静默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了一块手帕放于易卿桥手中。随即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易卿桥攥着那块帕子许久,盯着那块帕子许久。
终慢慢地,缓缓地把帕子摊开。
帕子上绣着一株桃花,桃花旁绣着四句话。
“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作者有话要说: 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取自诗鬼李贺的《休洗红》。
【全诗如下】
休洗红,洗多红色浅。
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
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第二十九章
华城的气候一直是最宜人的。可是元和四年的天气却有些异常。
才不过是六月初,便已炎热异常。到了晌午时分,更是热得人都要昏过去。华城尚且如此,其他地方自是不必说。
华城属南,南边多处郡县qíng报加急,说是旱qíng严重。而北边却连日yīn雨,引发洪灾。而边境地区,也不知是有人故意走漏消息还是时机巧合,各个小国蠢蠢yù动,互相集结兵力,多次犯境,一时间岷王朝陷入前所未有的外忧内患的险境之中。
华城是岷王朝的都城,政治权力的中心,这里对一切都是最敏感的。华城的民心是最脆弱也是最坚固的。
岷和帝薄容,一日之内连下三道圣旨昭告天下。第一道委任新任中书侍郎林弦之前往南方旱qíng严重地区,查看旱qíng,并负责相关赈灾事物。第二道派遣自家弟弟六王爷去往北边,平定洪涝之灾。第三道启用秦老将军之子―秦长戈。出征边境,保国安宁。
朝局紧张,天灾不断,边境不宁。惹得人心惶惶,各种风言风语四散开来。
民心不稳,国之大忌。
接连几日,华城西边的市口。处死了不少人。
处决的理由皆是清一色的妖言惑众,动摇民心。
鲜血总能给人以最直观的警醒。
帝王铁腕,生杀威慑。惶惶不安也只能揣着,不敢再表露出来。于是,流言渐止。
然,过度威吓终不是长久之计。万物讲究制衡,帝王之道更是深谙此理。
于是叩天求神,下旨安民,亲临抚慰民心的工作做得十足。
巴掌甩得疼,糖也给得甜。
天还没塌下来,国还在,朝也未亡,表面依旧平和。
百姓终归是偶尔愁一愁,然后继续过日子。
毕竟普通小百姓要愁的不是国,是家,是自己。
摆摊做活,掰着手指头算钱
天热了,那就早点摆摊早点收摊。日子终归还是要过。
华城依旧繁荣,安宁。有着它该有的样子。
只是天亮得早了,人也都挑着早些的时间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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