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进屋,而是侧倚在门边儿,看着上完菜了伙计离了屋,这才进去,又顺手将门给关了。
关门声响起的刹那,隔壁雅间先前一直微敞的屋门此刻也被轻轻合上。
劲瘦黑衣男子掩上门后,信步朝里行去。
屋中有一扇大屏风,约莫一人高,一丈多宽。上绣松竹梅岁寒三友。立在清新雅致的屋内,为这酷夏添了几分冷冽之气。
屏风另一侧,一男子正坐在窗下独酌。身姿挺拔,气度卓绝。
他皮肤白皙,五官极美。本是极致妍丽的长相,却因着透骨的孤傲和清冷,而将那分艳给硬生生压了下去。
金色的阳光透窗而过,洒在他的身上,试图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暖阳光辉。
谁料这暖意沾到他的身上后,却被他周身的孤冷所消融。最终化成点点浅色,服帖地落在他的四周,无法撼动他分毫。
“如何?”
他缓声问着,拿起酒壶,将空了的杯子斟满。
举手投足间,华贵天成。
劲瘦黑衣男子行至屏风前五尺处驻了足,躬身行礼后,十分艰难地开了口:“主子,二爷在那边好像过得……好像很不错。”
“嗯。”
莫天紧了紧开始汗湿的双手,深吸口气,努力说道:“而且,那家有位姑娘很是了得,把二爷治得服服帖帖的。二爷刚才还过去帮忙开了门。”
倒酒声骤然停歇。
莫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酒壶和酒杯落在桌上的声音同时响起。
响声不刺耳,是惯有的大小。
莫天这才放下心来,暗暗松了口气。
“说说看。”独酌之人淡淡言道。
莫天怔了下,方才反应过来主子是何意思。忙将刚才在门边所听所闻尽数道来。
他刚开始说的时候,主子没任何反应,他便越说越是顺溜。
谁知说起秦姑娘诓那秦三老爷、让他入了套时,屏风那侧忽地传来一声异动。
却是男子抬指轻叩了折扇的玉制扇骨,发出一声轻响。
莫天忙住了口。
半晌后——
“仔细查查。不容有失。”
莫天得了令,赶紧躬身答:“是!”
他回过身来,拍拍胸脯给自己好好顺了顺气。又忍不住扭过头去,往屏风那边看了眼。最终摇着头叹了口气。
二爷这次也太乱来了,竟敢私自跑出军营!主子动了怒,亲自来捉人。这下麻烦了。也不知二爷能不能留得半条命回去……
屏风另一侧。
霍容与微微垂眸,望着杯中的光影。
透过液面上不住晃动的暖光,他好似又看到了她俏丽的容颜,和动了‘坏’心思时狡黠的笑容。
长年征战。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暗无天日的厮杀,永无止境的搏斗,好似炼狱,能将一个人的意志慢慢摧毁、磨平,将一个人的心撕扯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愈合。
幸好有她。
她就如这黑夜里的一抹暖光,时刻陪伴在他身侧,温暖他,融化他,让他保留着一颗炽热之心,不至于迷失了自己。
可是……
当他在空dàngdàng的宫殿之中暗暗打算着,准备等她战场归来后便将自己的心思向她尽数坦白,与她携手治理这万里江山时,她,却不在了。
他的世界,就再也没了阳光。
霍容与薄唇紧抿,死死地握着酒杯,泛白的指尖微微颤抖。
明明与自己说好了,再也不去想她。既是重活一回,又有了机会来守卫这大好河山,就也应该知足了。
可是每每听到谁做了和她相仿的事qíng,他还是控制不住,总是会去思念。
努力平缓着气息,半晌后,举杯,一饮而尽。
辛辣之感滑过唇舌进入肺腑。
留下的,却全是苦涩。
“……主子?主子?”莫天的轻唤声在外响起。
霍容与顿了顿,问道:“何事?”
“他们要走了。属下派人跟着吧?这秦家人也真不简单,短短日子竟是让二爷跟他们这般jiāo好,不得不防。”
许久后,霍容与方才淡淡地开了口。
“也好。”
秦楚青十分头痛。
她看着前面勾肩搭背、摇摇晃晃、不住叫喊着唱歌的两个少年,恨不得立刻离开三丈远,装作不认识这俩人。
这才几杯啊!
秦正阳就也罢了。霍玉鸣怎么也醉了?
是。刚才她是想让两人赶紧和好,所以劝他们两人喝杯冰释前嫌的酒。
结果二人gān了一杯后,觉得对方越看越顺眼,又有烤ròu下酒,他们索xing放开膀子对喝了起来。
然后……就是这么个结果了……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以茶代酒了!
“姑娘,小的将两位少爷扶上马车?”车夫看着越走越偏、压根不走直线的两人,小心翼翼问秦楚青。
秦楚青气得拳头直发痒,忍了好半天,才压制住揍人的冲动,艰难地点了下头。
眼看着两人被塞进去后还在引吭高歌,秦楚青受不住了,咬着牙吩咐烟罗:“你去问店家要点醒酒汤,路上灌给他们喝!”
烟罗准备好一切后,拿了东西与他们同坐一辆车子,方便路上照顾。
秦楚青揉着眉心独自钻进自己的马车中,唤了车夫赶紧回家。
两个少年已经喝醉,秦楚青刚刚又忙着照顾他们,无暇分神。
三人都没注意到,二楼雅间,他们刚才所在屋子的隔壁,一人正凭窗而立,静静地看着他们远去。
暗影憧憧,掩去他大半身形。
惟见长指执着玉骨折扇,不甚在意地轻敲着窗台。
第20章 老太太的打算
秦楚青被那两人折腾得快疯了。
回到家下车换轿子的时候,她都出现了幻听。明明那两个家伙一下马车就累极倒下了,她还觉得那些吼声犹在耳畔,清晰可辨。
——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多力气。都醉了,还能高歌一路。
秦楚青上了轿子,接过烟柳候着时特意带来的凉茶,小口小口地抿着,缓了缓神。思及路上碰到的一事,她突然觉得,刚才那两位少爷这么不着调,却也不全是坏事。
刚刚在路上的时候,转角处有人不知遇到了甚么事qíng,双方争吵起来。
秦家的马车经过的时候,那些人似是要拦了他们来理论。当时霍玉鸣和秦正阳不知吼到哪儿了,一时兴起,居然同时飚了个极高的音出来。
那声音蹿出马车直冲云霄,大杀四方,惊得空中的鸟儿差点掉下来,忙加快了扑棱翅膀的频率和速度好让自己不致坠落。
这般摄人心魄的歌声,那些人哪里经受得住?
他们没料到高门之家的马车上还能跑出鬼哭láng嚎来,当即骇得连连后退,不敢上前。
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秦家的马车已经飞奔出去半条街了。
秦楚青撩开帘子朝争执处望了眼,隐约记起秦正阳好似说在这附近遇到了些麻烦,故而方才去得迟了些。
有心想找秦正阳问问,不待细想,旁边车子里传来的杂乱歌声就让她一阵阵头皮发紧。
秦楚青认命地放下车帘。
……罢了。等那小子清醒了再说罢。
如今坐在轿子里,想到先前他们那脱缰野马似的做派,秦楚青终究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她又朝外看了眼,瞧见婆子们很小心地护在两个少年得轿子旁,这才安下心来。
回到院子后,秦楚青本打算直接回房歇息。谁料一抬眼,却看到秦正宁正端坐在院中柳树下,闲闲地饮着茶,不时地朝院门处看一眼,眸中满是不悦。
“哥哥怎么来了?”秦楚青抬头看看天,讶然说道:“这么大的太阳,怎么不进屋?”
“不妨事,已经快要落山了,也没太晒。”秦正宁看到她,温和地笑笑,顺手拿过烟柳捧上来的丝帕。等秦楚青净过手后,递到她手里,“怎么样?出去一趟,心qíng可曾好了些?”
秦楚青接过丝帕擦拭着,想到那俩小子的现状,努力扯了扯唇角,“还算凑合罢。”
早已有仆从将那二人的所作所为告知了秦正宁。看到妹妹这硬憋出来的笑容,秦正宁忍不住笑出了声。又怕妹妹尴尬,忙握手成拳掩在唇边,轻咳两声掩了过去。
两人说了会儿话,秦楚青见秦正宁眉目间隐有化不开的郁色,净手后,就将丫鬟们尽数遣了下去。她和秦正宁两人朝着书房行去。
“哥哥这次过来,可是有事?”
秦正宁踌躇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侧首去看,却见妹妹正望向自己。
她双目澄净明亮,毫无yīn霾,瞬间将秦正宁心中的那点担忧给尽数扫了去。
“先前老太太派了人来寻你,只是当时你已经出去了,不在府里。”两人迈步入屋后,周遭没了旁人,秦正宁方才说道:“我听闻你到了家,就赶过来看看。”
说是来看看,瞧他这紧张模样,分明是怕她受难为特意过来给她助威的。
堂堂世子爷亲自坐镇,无论谁来,都不敢造次。
秦楚青心下感激,暗想会让秦正宁亲自过来的,自然不是小事,便问道:“老太太让人来寻我,所为何事?”
秦正宁沉吟片刻,直言道:“老太太说你以往给她抄的经文留在京里,没有带来。这次她病了许久还不见好,许是因了没有子孙孝敬的经文在旁的关系。让你过去给她再抄一些。”
他边说着,边细观秦楚青神色。
秦楚青淡淡地“哦”了声。
秦正宁等了半晌,依然没有下文。按捺不住,问道:“阿青觉得如何?”
秦楚青从桌上拿了个果子,边仔细削皮,边随口问道:“什么如何?”
“就是抄经文的事qíng。”
“喔!那个啊。”
秦楚青顺手将刚削好皮的果子搁在秦正宁手里,示意他吃,又从果盘里拿了第二个削了起来,“她有二老爷,四堂兄。随便哪一个,都比我和她亲。找谁不行,非要寻我?”
“可老太太喜欢你的字。说是簪花小楷最为文气、秀丽,看了心qíng舒畅。全府上下,再没第二个人能写得如阿青这般雅致了。”
“她真这么说?”秦楚青忽地抬头,愕然问道。
秦正宁顿了顿,缓声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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