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笛_朱雀恨【完结+番外】(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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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绍抱起那已被砍去脑袋的尸身,他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悲恸,这人不是司马冲,司马冲要更瘦一点,抱在怀中也不是这个感觉。但他认识这人,这是他的知jiāo,是的,司马绍认得这半敞的衣襟,这一双手,就在今天这人还握著他的手腕,对他说“生离死别就在眼前”,而此时,他们果然yīn阳两隔。

  郭璞果然神机妙算。

  司马绍把郭璞的尸身放回到糙席上头,脱下自己的罩袍,郭璞遮盖起来:“是谁杀了郭大人?”

  “是王应!”家丁几乎把身子都缩进了糙里,他惊惧地望著这个满襟血污、容色如冰的男人:“他说郭大人和东海世子都是jian细,是他杀了郭大人。我只是个办差的啊……”

  “世子呢?”

  “他还活著,被关在後院了。”

  司马绍点点头,忽地拔出了短刀,家丁想要逃跑,却已迟了,随著一阵风声,厚厚的刀刃拍在他後颈上,他叫了一声,便昏倒在糙丛里头。司马绍剥下他的外衣套在身上,驾起马车直奔王敦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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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压低了笠檐,穿的是家丁的服色,驾的又是将军府的马车,司马绍很容易便进了王敦府中。夜已经深了,整个府邸一片死寂,廊檐下头几个灯盏随风摇曳,仿佛憧憧鬼火。江南庭院格局都是大同小异,司马绍顺著回廊一路往里走,很快就找到了後院,也许因为这里住的是个男人,无须像女眷般设防,月dòng门并未上锁,轻轻一推便应声而开。

  後院占地不大,只有一栋三层的小楼、一池湖水,临池种满了牡丹,已是chūn末夏初,那花开得重重叠叠,异常的繁盛,月色里一眼看去宛如一滩滩浓稠的血渍。司马绍皱了皱眉,本能地绕开那丛牡丹,刚抬起头,却听见风中似有一个细细的声音。

  哥哥……哥哥……

  声调惨然,剜心掏肺一般。

  司马绍侧耳再听,那声音便没有了,夜幕下只有冷风绕著小楼盘绕不休。司马绍快步走到楼前,只见底楼一扇窗纸隐隐透出光亮,司马绍猜到屋里有人驻守,便悄悄戳破了窗纸,朝里望去,果然见两个士卒围在桌前正相对打盹。他不敢造次,退到小楼另一头,仗著身手敏捷,攀著格子窗栅爬上了二楼。

  楼台上静悄悄的,月光如水铺了一地,到得廊下却是一片漆黑。司马绍走进那片yīn影,摸索著找到了窗框,推一下纹丝不动,他轻轻叩了叩窗框,“嗒嗒、嗒嗒”。小时候,他常背著石婕妤找司马冲玩,那时他便是这样从外头敲著窗户,不出两下,司马冲定会兴冲冲地推开窗子,露出一张兴奋的小脸,软软地唤他:“哥哥。”

  可今夜他敲了三遍、四遍,里头仍无一丝回应。司马绍又换了几扇窗敲,都是一样的结果,他决定放弃二楼,再到三楼去看看,刚转过身,背後却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声。他猝然回头,笑声也嘎然而止,然而司马绍可以认定,这声音确实是从他身後的扇窗里发出。

  “冲!”司马绍伏到窗前,压低了声音:“你在里头吗?”

  没有回音。

  “冲,我是绍啊。”

  还是没有声音。

  司马绍急迫之下猛推窗扇,也不知是cha销折了还是怎麽的,那窗户竟“呀”地一声开了,屋里却是黑dòngdòng的,什麽都看不见。司马绍跃过窗台,跳进屋中,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道。他心下惊骇,边摸索著前行,边轻轻唤著“冲”,没有人应声,然而屋角有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

  在这血腥漫溢的漆黑斗室里,那咻咻的鼻息听来不是不骇人的,然而司马绍几乎要掉下泪来,他不会听错,这呼吸声他听过千万遍了,普天下有一个人是这样的,对他而言,普天之下就只有这麽一个人。他循声朝屋角摸去,伸出双臂:“冲,是我呀。”

  指尖触到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子。不会错,这令人哀怜的身体只属於冲,这样单薄的肩、这样纤细的胳膊,不会错的,一别经年,他又瘦了许多,然而这体温、这触觉都不会错的。

  “冲。”司马绍想去抱他,可他不停往後缩,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墙壁,他不反抗、不厮打,他只是不停在发抖,司马绍甚至听得到他衣袍抖动的瑟瑟声响。

  “冲,你怎麽了?”司马绍终於抓住那小小的身体,尽量温柔地把他揉进胸怀:“你受伤了吗?”他试著去摸他,司马冲却将身子团得更紧。那绷得紧紧的瘦弱脊背让司马绍一下子掉出了眼泪,这一年间,每次想到弟弟,他都心如油煎,然而现实竟比他预想的还要残酷。他把脸抵在司马冲头发里:“冲,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我是哥哥呀,冲,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哥哥……?”司马冲的声音小小的、恍恍惚惚,可他到底回应了,司马绍忙捧住他的脸:“是,我是哥哥。”

  “回家……吗?”

  “是啊。”

  “好啊,”司马冲的声音好像高兴一点了,他轻轻笑起来,“诺,你带他回去。”他把什麽东西硬塞进司马绍怀里。那东西摸起来软软的、近乎球状,上头不知沾了什麽,湿漉而又腥稠,还蒙著一团乱蓬蓬的、长长的……头发!

  这是一颗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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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轻一点,他睡著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有这一个朋友……等他醒了,你跟他说,我不怪他,我从来没有怪过他……”

  “好。”司马绍不知道自己怎麽还能发出声音,喉咙明明已哽咽得不行,他qiáng忍著辛酸,撕下一幅袍裾,将郭璞的人头包好了,背在背上:“走,”他握住弟弟冰凉的手腕,“我们一起带他回家。”

  “不,”司马冲又往壁角里缩了,他挣扎著抽出手来,将自己蜷成一团:“我要等我哥哥……我和哥哥说好了,要一起去北方,去从军……他马上就要来了。知道吗?我连箭都she不好,哥哥说,我这样只会给匈奴送箭。可他还是会来的,”司马冲吃吃地笑起来,“我知道的,哥哥对我最好了……”

  司马绍跪在地上,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胳膊紧紧、紧紧地揽住弟弟,揽住那满怀期待,仍然滞留在过往的、傻傻的孩子。他知道他对不起这个世上最爱他的人。他背弃了誓言,另娶他人,他看著他断笛,眼睁睁看他走上堕落的绝路,他把他留给敌人,用他的屈rǔ换天下太平,他把他bī疯了……他以为这是他全部的罪状,但他错了,原来弟弟念念不忘的,不是他的背弃,不是满身鞭痕、九死一生,司马冲念念不释的只是那最初的邀约。

  弟弟说:哥哥,我跟你去北方吧,我们偷偷走,一起去从军。

  弟弟说:我们都别做太子了,一起走吧。

  他说:不。

  他不知道,那时的他不会知道,他这一个字便毁了他们一生的幸福。

  在那一日,他已然背弃,他渐行渐远。而弟弟,他不知道,其实弟弟一直守在原地,那小小的、傻傻的孩子,从那个时候起也许就没有再长大过,弟弟一直留在那一天,一直在等他的回来,等他一起离开。

  而他所有的不是、所有的背弃,弟弟都不记得了,弟弟笑著说:哥哥对我最好了……

  这叫他qíng何以堪?

  “冲……”司马绍抓起弟弟的手,不顾他的瑟缩,吻那冰凉细瘦的手指:“冲……”他哽咽著,泪水流到唇角,弄湿了司马冲的手。

  “咦,”司马冲犹豫著伸出指尖,碰了碰他的脸颊:“你哭啦?不要哭……哥哥说男人不能哭的,男人身上担著家国天下……”

  “别说了,”司马绍把弟弟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让他抚摸自己的眉眼:“你感觉到了吗?我是哥哥呀,我回来了。冲,我们一起走吧!”

  “哥哥……?”

  司马冲的声音仍是迟疑的,於是司马绍拉过他,吻住了他的嘴唇。司马冲显然被吓了一跳,他挣扎起来,慌乱地朝地上滑去。可不管他怎麽踢打,司马绍始终托著他的後颈,怎麽都不肯放开那柔软的嘴唇。

  黑暗中他们翻滚著纠缠在一起,手指紧扣著手指、胸膛紧贴著胸膛,司马绍深深地吻著弟弟,泪水不断地顺著他的脸颊滑下,滴到司马冲的脸上。

  屋子里是这样黑,空气里弥漫著浓浓的血腥味,他们在敌人的营垒,随时可能被发现,可司马绍一点都不怕。此时此刻,生死於他已毫无意义,他只想抱住这单薄的身体,他只想用他的唇、用他的手、用他的身体,告诉弟弟,他回来了。他只想尽qíng吻他、尽qíng地流泪,流泪又算什麽呢?假如能流下血来,假如那血能让弟弟记起他,他什麽都可以,怎麽都可以……他只要他记得他,他只要他跟他走。

  渐渐地,司马冲安静了下来,他不再挣扎了,司马绍的手抚过他耳畔,发现他的鬓角已经湿了,泪珠正源源不断从他紧闭的眼里滑出。

  “冲。”司马绍低低地唤他,他泪落得更急,却发不出声音,只是颤抖著抬起了手,犹豫著,却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司马绍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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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绍欣喜地拥住他:“你认得我了?”

  司马冲不吭声,却把他抱得更紧了。

  司马绍吻了吻他的额头,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冲,你听我说,现在哥哥要带你离开这里。但是,我们得偷偷地走,不能让人发觉,不然就走不了。所以,你要乖乖跟著我,不要出声,不管发生什麽,都要紧紧跟著我,好吗?”

  司马绍还是没有回应,反而将头深深地埋进了他怀里。司马绍知道时候不早了,再耽搁天亮了就更不好走了,於是狠了狠心,轻轻将他推开,握住他的手道:“冲,我们这就走了。”他试著扶司马冲起身,谁知司马冲却比他想得要乖,自己站了起来。司马绍拖著他一直走到窗边,司马冲到底神志不清,脚步都是蹒跚的,却尽力跟著他走,步子也放得极轻,真没一丝声响。司马绍又是心疼又是欣慰,忍不住拥住他,亲吻他的脸颊:“真乖。”不料司马冲也侧过脸来,柔柔的嘴唇贴上了他的脸颊。

  那是一个吻啊。

  他吻了他。

  司马绍几乎要落泪,他qiáng抑住澎湃的心cháo,轻轻抱起弟弟,把他放在窗台上,帮他翻出窗外,跟著自己也跃出了小屋。楼道里依然很暗,司马绍唯恐弟弟会绊倒,gān脆把他背在身上,摸索著一级一级下了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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