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司马冲推到他怀里,他伸手揽住弟弟,他要娶的人、他娶的人,从来只该是这一个,从来就只有这一个。当著众人,他抱著他的新人,吻上那苍白的脸颊。
大夥起哄:“亲嘴啊!要亲嘴!”
他托起弟弟的下颌,谁都以为他要亲下去了,然而他突然靠著弟弟的胸膛滑跌下去,他跪在地上,双手抱著木然的弟弟:“你听见了吗?我们会永结同心,你听见了吗?你高兴吗?”
没有回答,司马冲始终茫然望著前方,连睫毛都没有眨上一下。
他听不见。
当司马绍终於说出口来,当他们终於获得祝福。
他却什麽都不知道。
这场欢宴与他无关。
残冬将尽的时候,李尚和司马绍又一道打了几场漂亮的硬仗。随著队伍的壮大、军械的改进,他们的目标也越来越难缠,李尚一个人带不过部队,司马绍也开始披挂上场。他的骑术本出自名师真传,从前又统领过数万兵马,带李尚这千百号人自然不在话下,一旦上阵,纵横捭阖,有如神将。只是他咳嗽的毛病始终没好,虽未加重,却也缠绵不去。
那一天,天气晴好,又没有什麽事qíng,司马绍便带著弟弟到屋外去晒太阳,司马冲靠在他肩头,无意识地仰著脸,朝著太阳微微眯著双眼,那模样慵懒中竟有一丝调皮的味道。司马绍不禁抓住了他的手,他回头看了哥哥一眼,接著又漠然地调开了头去。自从来到军营,司马冲的jīng神仿佛好了一些,哭闹的次数也比以前少,只是对外界的反应依然迟钝。
“喂,你们在这里啊!”李尚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司马绍旁边。
司马绍跟他闲聊了两句,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连忙掩住了嘴巴,一阵猛咳已冲了出来。李尚见他指fèng里隐隐透出血色,不由瞪大眼睛,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硬是将他的手指掰了开来。
“喂!你怎麽吐血啊!”李尚大嚷起来。
司马绍急著要抽手,李尚却怎麽都不肯放。司马绍气得脸都白了:“放开!我弟弟不能见血!”
李尚一愣,想要放手却来不及了,司马冲不知怎麽的忽一转头,已然瞥见哥哥掌中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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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尖叫起来,整个人往後急仰。司马绍连忙托住他,才没让他摔下凳子。
李尚见司马冲挣扎踢打,闹得不成样子,他想上前帮忙,却被司马绍狠狠瞪了回去。李尚万分无奈,只好站在一边。许久,司马冲哭得倦了,才蜷在司马绍怀里,渐渐安静下来,鼻翼却仍翕动著,眼圈也还红著。司马绍心疼弟弟,自然不会对李尚有好脸色。李尚却浑然不觉,他在司马冲跟前蹲下,探头看了看:“不哭了啊?”见司马绍不搭理自己,他搓了搓大手:“哎,我去找个大夫吧,帮你们俩都瞧一瞧。”
司马绍不禁苦笑:“不必了,都看过大夫的,没有用。”
“那……”李尚想了想:“他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该不是天生的吧?”
“当然不是。他原来很懂事,非常的乖,又非常聪明……”
“那是你把他害成这样的了。”李尚忽然道。司马绍一怔,却见李尚晃著大脑袋继续说了下去:“你看你,什麽都帮他做,梳头也好、穿衣服也好,连吃饭都用喂的,把他宠成一个废人了。”
“他的手……”
“我知道,少一根食指,拿筷子不方便,对吧?但不方便可以练啊,再说用勺子总可以吧。我这里有的是瘸了腿的、少了胳膊的,还不是都靠自己活了下来。还有,你别跟我说他脑子不好啊,你要真喜欢他,就不会把他看成废物。”
“兄弟,”李尚拍了拍司马绍的肩膀,“你不能总这样护著他,不然他永远不会保护自己,永远只能依靠你,那也可怜了,他得有他自己啊。”
李尚的话说得容易,真要做起来却绝不是那麽简单。司马绍第一次教弟弟脱衣裳的时候,自己几乎被bī疯了。他早就知道弟弟会学得很慢,但是他不知道,当弟弟残缺的手笨拙地拽著衣带时,那光秃秃的指根会一次次地从他眼前晃过,而他的心脏简直要被这景象撕裂了。他真想扑上去抱住弟弟,跟他说:我们不练了,我会帮你穿一辈子衣服。但他知道不可以。假如他阻止了,那麽他绝不是为了弟弟,而是为了自己。
王应曾经说过:你真该看一看他变成了什麽样子,那是你的报应!
王应说得对,这是他的报应,是他早应领受的惩罚。只是这一切来得太迟,太迟、太迟了,而今他心如刀割,却已於事无补,他只能坐在一旁,眼睁睁看著弟弟,看那瘦削的孩子垂著头,机械地扯著衣襟,摸索著找他自己的路。
“哗啦──”衣服经不起扯,撕裂的布帛萎顿下来,他看到弟弟luǒ露的肩背,漂亮得叫人心悸的蝴蝶骨,还有那丑陋的,早已愈合却永远无法褪去的鞭痕。
他真想闭上眼睛,但是他不能,他抓起弟弟少了一根指头的手,重新放到衣带上,他说:“再来一次。”
他知道,也许弟弟永远都听不懂,但是还得再来一次,一次又一次,他这样要求自己。
然而慢慢的,他发现弟弟很乖,即使变成了这样,司马冲还是那麽的乖,只要他把弟弟的手放回衣带上,那孩子就会继续跟衣带纠斗,一次又一次,仿佛永远不会疲倦。
司马绍的眼睛渐渐湿了。後来,夜幕垂落下来,再後来,油灯都熄灭了,大家都说:快睡吧。司马绍叹了口气,把手伸向弟弟的腰间,然而他摸到的却是业已解开的腰带。弟弟低著头,缺了食指的手放在膝盖上。他握住那只手,颤抖著吻住了断指的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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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解一根腰带,到自己穿衣,到握勺子,再到梳头,司马冲缓慢、笨拙地学习著,他的衣裳穿得乱七八糟,头发也挽得乱蓬蓬的,有时勺子拿到嘴边却忘记了吃,粥便顺著下巴直滴下去。可即使粥已糊湿了衣襟,司马绍也不再帮他收拾,顶多把手帕放到他面前,让他自己去擦。
这一切周围的人都看在眼中,有人就开始议论,更有无聊之辈趁著司马绍走开的时候,去找司马冲的麻烦。他们从他手里夺过勺子,“当当”地敲他的碗:“喂,小疯子,你哥哥呢?他不管你了?”
司马冲低垂著眼睛,直直地伸出手要拿回勺子。
他们自然不肯给他,戏弄了他好一会儿,为首的那个才趴在桌上,一手支肘,一手把勺子放到他鼻子前面:“来拿啊。”等司马冲抓住了勺柄,他又不肯放手了,尽qíng欣赏著司马冲憋红了脸的模样。一旁有人看不过眼,上来劝解:“欺负他gān嘛?他哥哥就要回来了。”
“他哥哥?他哥哥已经不要他了。喂,你哥哥不要你了,对吗?”那人托起司马冲的下颌:“跟我说:‘哥哥不要我了’,说了,我就把勺子还你。”
司马冲的脸被抬成不自然的角度,双眼被迫注视著男人,於是大家第一次看清了他总是笼在睫毛里的眼眸,那是一双灰沈沈的,茫然得令人心悸的眼睛。
“算了,别闹了。”有人开始退却。却也有人还在起哄:“说啊,说你哥哥不要你了!”
“说!”男人加大了手劲。
司马冲疼得蹙起了眉,那份疼又从他的眉峰映入了眼底,於是一层半透明的液体涌了上来,他翕动著唇,仿佛在说什麽。
“大声点,我听不见。”男人又凑近了一点。
“砰──”
半碗冷粥连同厚重的陶碗一起扣在男人头上。
司马冲仍然静静坐在原地,仿佛刚才拿碗扣人的根本就不是他。
众人先是愣住,继而哄堂大笑。
恼羞成怒的男人抓下陶碗,刚要朝司马冲扑去,却被几个突然出现的校官牢牢架住:“李将军早有严令,不准同袍相欺。你违反军令,等著瞧吧!”
不远处的树荫里,李尚冲那几个校官点点头,接著长长舒了口气,拿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司马绍:“喂,你可真能忍啊,看到弟弟被欺负,居然不马上去帮他,反而来找我。你就不怕那人bī得他发病?还是你知道,他一定能保护自己?”
“我不知道。”司马绍顺著树gān滑坐在地上,悄悄摊开了从刚才起就一直紧紧握著的双手,掌心里有一排触目的血月牙儿,那是指甲嵌入ròu里的印痕。他怎麽可能放心呢?他苦笑了一下,抬起头来,凝望远处的弟弟:“可我总得放手,不是吗?总有一天,我会不在他身边。”
“喂!”
“我不是说丧气话。过去我总觉得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小弟弟,是我最心疼的孩子。可是,他应该长大,即使没有我,他也该过得很好。事实上,他也确实比我们想得更能照顾自己,不是吗?”
“你啊,”李尚瞪他,“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哪曾放下过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远远盯著他呢。你是看不到自己的脸,绷得啊,我看了都揪心,烦!”
两人正说话间,校官们已将欺负司马冲的家夥押了过来。李尚走上去,照著那人面门就一个嘴巴:“你行啊!欺软怕硬!”说著揪著那人脖领扔到司马绍脚边,指著他道:“这人我就jiāo给你处置了,扒皮、抽筋随你的便!”
司马绍点点头,他俯下身,平视那惊慌失措的男人:“我告诉你:我要他,只要我活著,就不会不管他。”
那人已吓得连头都不会点了,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整个人抖得就跟筛糠一样。司马绍朝他伸出手来,他本能地往後仰,不料司马绍却解开他身上的绳索,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明天上阵好好杀敌。”
男人瞪著司马绍,怎麽都反应不过来。李尚在他屁股上狠踹一脚:“还不滚回去睡觉?有劲别对自己人使,留著对付匈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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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看李尚,又看了看司马绍,这才羞红了脸,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眼见那人去得远了,李尚斜眼瞧著司马绍道:“读过书的人就是会卖人qíng,收买人心。”不等司马绍发话,他又笑著说:“喂,自从你来了以後,我们的人马可多了三成了!我算过了,不用等夏天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端平城。那边的守将为人苛酷,老百姓都恨死他了,人心向著我们,我们一定会赢!”
司马绍点头:“平城那边并不知道你已坐大,出其不意,应该能够拿下。只是平城城防坚固,有一场硬仗要打,即使费力拿下,也只是一座孤城,周围的匈奴定要伺机反扑,以後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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