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致道:“我没背过东西,一时不习惯也是自然的,这有甚么。我自己停下,休息一刻再走就是了。总不能日日你跟我出来,帮我背这玩意吧。你铁铺里的生意也要做。”
张泰埋头只是走,良久才说一句:“就背这几日,等你习惯了。”
到得西市,已是人声鼎沸,来往商人,络绎不绝。此处是安城与外地往来生意之所,所有本地要运往外地的货物都在此处买卖jiāo易,而外地客商也云集此处,贩卖外地的药材、布匹、各色珍奇玩物。货物小到绣花针、大到马匹牛羊,普通如碗筷、珍奇如虎皮熊掌都可在西市搜罗买卖。
此处是整个安城外地人最多的所在,因此在这里摆个读信写信的摊子,生意必不会差。果然,张致摊子刚摆好、笔墨纸张刚一一摆放整齐,就有人走过来问是否写信的。张致答是,那人立即坐下,要张致写封信。
张致舒展纸张,埋头一一照写。待他写完一封信,再抬起头来,张泰已不见了。张致只道他回去了,不甚在意。他将信纸折好,放进信封,照来人的吩咐写上姓名,jiāo给客人,收下两文钱。
张致把这两文钱反复摩挲,仔仔细细放进钱袋子里。
空瘪的钱袋也有了两枚铜板了。
不多时,又来了一个要读信的。张致慢悠悠读完信,收了一文钱,就见一个小纸包放在了他的小桌子上。他正要开口道“读信一文钱,写信两文钱”,抬头却是张泰。
张泰见他手里拿着一文钱,微微笑道:“生意不错。我怕你肚饿,买了些吃的。你中午在这等着,我给你送饭来。”
张致忙说道:“不用不用,我买个馒头吃了就是,不必再大老远送过来。”
张泰只道了一句“你等着”,转身就走了。
张致无奈,忽闻一阵香味,低头看见张泰拿过来的小纸包。解开一看,里头是新鲜热乎乎的桂花糕、绿豆苏。
桂花糕雪白喷香,绿豆苏淡绿可爱。
到了午间,张泰果然给他送饭来了。来了也不多说什么,就站在摊子边上看看,周围走走,等着张致吃好饭了,收拾了碗筷就走了。
边上摆着小摊子卖香包脂粉的小哥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说:“这是你大哥吧,哎呀,有人送口热饭吃真是顶大的福气!你看我这老婆,连个饭也不来送,冷天啃个冷馒头,冷嗖嗖真要命!”
张致只笑笑,也不说话。
到了傍晚,张泰又雷打不动地来了,要帮张致背担子。张致不肯,两人便仍如早上来时一般,一人背一半路。
夜里,两人吃完饭便一夜无话。张泰收拾好了就去旁屋睡下,张致不甚在意。没料到,再隔日也是如此,如此连续十来天,张泰皆不再碰他。
张致这才晓得,张泰还在恼怒哩!
张致想了想,这一日早早收了摊子,拿自己挣的钱买了一壶酒、一只烧jī、一包牛杂碎并卤菜等物,整办了一桌酒菜给张泰赔不是。席间,他给自己跟张泰倒满了酒,捧了酒杯,起身道:“张大哥,我给你赔个不是,望你大人大量。”说着给张泰做了个揖,自己一饮而尽。
张泰却道:“不知你赔甚么不是?你并无过错。”
张致今日是特意要讨好张泰,也不恼,笑嘻嘻道:“你生我的气,已十来天了,我还不知么?就为我那天瞎叫唤气的,我赔不是,并不是故意敷衍。我也不怕你笑话,实话说,我折腾这么些年,下头这根东西已是不大行了,有时就是不起,我也毫无办法。却不是心里不愿意,你是我的恩人,你对我怎样,我都是乐意的。”
张泰听了,只顾喝闷酒。
张致给他夹菜、斟酒,见他只不开口,又道:“张大哥何以如此在意我那不争气的东西?我愿意伺候你,你快活了就行。难不成为了这事还去看大夫?我反正不男不女,这辈子不想、也不能娶妻生子了,咱们又走的后路,管前头这东西gān甚。”
张泰一听,忽地把手里的酒杯重重一放,震得桌子晃动,好半天才开口道:“是我错了,我是个没脑子的,只想着把你赎出来,并没问过你是否乐意跟我过。你在南馆里那么多年,过得苦,自是不愿意再做此事。”张致听了,反倒黑了脸,道:“你要赎我身,早先问过我,我是答应了的。客人给男倌赎身,要做什么还用说么?你花了几十两银子,拿了我的卖身契,自然想做甚么就做甚么。甚么乐意不乐意的,说白了,我是赎出来的婊子,让你H是应该的。你H就H,慡了便好,哪里来的这些嗦言语!”
张致把话说白了糙了,反倒让张泰一声言语也无了。他如今总算明白张致的心思了,张致是把他当赎身的恩客,要报恩尽责,并不为的别的甚么。张泰如今心里,可真说不清甚么滋味。像是大梦一场,梦里美滋滋晕乎乎,兜头被一桶冷水浇醒了,他还生气呢,却发现原来是梦。
两人这酒席吃得不欢而散。
次日一早,张致早早起来,却见张泰竟似一夜未睡,双眼满布血丝。张致唬了一跳,先说道:“如何就气成这样了,竟一夜未睡?”
张泰把桌上一张纸递过去,示意张致拿了,道:“我想了一夜,你走吧。”张致拿起一看,竟是他的卖身契,惊道:“你这是gān吗?”
张泰道:“我虽愚笨,也懂qiáng扭的瓜不甜。说出来要惹你笑话,我不喜婆娘,从未想过娶妻生子。到遇见你了,总想见你,跟你相处。把你赎出来一半是不忍看你受苦,一半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想日日与你作伴。”
张致道:“我这不是日日与你作伴?”
张泰摇头:“我并不是要你把我当主子一般伺候,哎,多说无益,你拿了这走吧。”
张致拿着自己的卖身契,从头看到尾,神色yīn晴不定,最后把那卖身契狠狠拍在桌上道:“这可是七十五两银子!”他见张泰仍不做声,愤愤道:“我是在南馆待久了没错,可也知道七十五两银子是多少钱!我一日给人写信,就是从早写到晚,也不过几十文钱!你这七十五两银子攒了多久?能眼也不眨地扔了?”
说着张致把那卖身契狠狠揉成一团,打开张泰房里的柜子,把那一团纸团扔进柜子,道:“我虽下贱,也懂道理!这七十五两银子,我必一文不少还你,一日还不清我一日是你奴才!”
第十章
张泰没料到张致竟这样倔,铁了心要把那七十五两银子还他。那日争吵过后,张致还写了张单子,算了自己一月的伙食并各项杂用,告诉张泰,自己总有一日还清这钱。他若还不清,张泰嫌他伺候不好,尽可以任意处置他。
从此,张致每日越发早出晚归,背着担子拼命挣钱。可惜读信写信并不能挣什么大钱,每日里几十文钱,吃饭是够了,可到何年才能攒到那一大笔银钱。
张泰猜不出张致心思,可看得出张致日日神色yīn沉,心qíng烦闷。他与张致说了几次,道是自己没想清楚就把张致拉回家了,张致若是想走,尽管走,便是银子也不急着还,以后挣着了,再还就是。他好心问张致,家人现在何处,何不去投奔亲人,若是不知亲人去处,他可托衙门里的陈大哥打听打听。
张泰不问还好,这一问把张致惹得脸更黑了。张泰一看不好,讷讷地,不敢再问。
一日,张致贪着多挣几文钱,给一位边塞小城来的客商写了封长长的家信。客商从边塞到京城,又到安城,这一离家便是半年,心中挂念家里,不知不觉话就多了。待张致写完信,天色已暗。
自与张泰争吵那日起,张致心中置气,不愿张泰来接他送他、帮他背担子,都是自己一人独来独往。此刻见天色已黑,收拾了摊子起身回去。不料走到半路便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待张致走到家,已是一身湿透了,连同担子里的纸张、书本,俱是毁了。
张泰拿着雨蓑正要出门,见张致一身湿透,急忙拉他进屋,帮他卸下担子,道:“我在后边煮饭,没听见雨声,早知下雨,赶紧拿了雨蓑过去,你也免淋得这一身。”又赶紧让张致把湿衣换下,自己进厨房煮了一碗热姜汤,端给张致,道:“快喝了,热烫烫把寒气给驱了。”
张致只觉手脚冰冷,浑身发起抖来,也顾不得还在与张泰别扭,把一碗姜汤全喝下去。到吃了晚饭,张致只觉还是发冷,湿漉漉的担子也来不及收拾就钻进被子里,盼着暖和起来。张泰见他脸色发青,晓得他冻着了。这天一日冷过一日,被冷雨浇了一身的滋味可不好受。张泰也不吵他,默默擦了担子,又烧了热热一盆水,端过来给张致洗脸洗脚。热巾子一敷,张致舒服了许多,昏昏然睡了过去。
次日,张致一早便醒了,只觉头晕沉沉的,四肢沉重,懒得动弹。可一想到欠张泰的钱,不愿懒躺着,爬了起来。张泰见他脸色不好,早饭又只喝了半碗粥便喝不下,道:“今日不要出门了,你恐怕病了,去看看大夫。”
张致还不听,背起担子硬要出门,让张泰拦下了,只道:“昨日大雨,纸张笔墨都叫雨淋湿了,你今日出去也做不得生意,还是在家休息一日。”张致道:“此刻出门往铺子买就是了,有些不舒服是常事,些许头疼就要休息,又不是富贵人家!”
张泰见他脸色发白、嘴唇发青,摸他额头,有些发热。如此这般,还要出门做那几十文钱的生意,不由得火气上来,道:“你就是急着还我钱,也得爱惜自己。此刻不过受了寒,紧吃贴药就好了,硬要拖着出门chuī风做那几十文钱的生意,若是重了,还不得多花药钱,只怕几十文都不够贴它,何苦来!”
张致被他说得恼了,但要驳他话,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愈不好了。只得依张泰话,卸了担子,回房躺着歇息。
张泰铺子也不开了,到房里看着张致。不时摸摸他额头,只觉越来越热,忙烧了热水,绞了热巾子敷在他额头上,道:“你再忍忍,待药铺开门了,我带你看大夫去。”张致只道:“不过就淋了雨,有些不舒服,你开你的铺子去,看什么大夫。”
张泰只当没听见,好容易熬到日上三竿,赶紧拿棉衣裹了张致,扶他起来。不料此时张致已是烧得烫手了,眼前直发黑,站起就软倒,根本走不得路。张泰急了,赶紧背起他,快步走到药铺。
一到药铺,张泰急忙道:“大夫,我这弟弟昨日淋了一场雨,早晨起来就发热,不一会就烧得厉害,您给瞧瞧。”说着把张致放到凳子上,扶他坐好了。
大夫一诊脉,再看张致生得白皙清秀,寻思良久,问道:“你这弟弟,做的何营生?”张泰道:“在西市摆个摊子给人读信写信。”大夫只当张泰有意不说,也不再追问,只道:“发热是受了寒,吃几贴药就好了,不是大事。倒是你这弟弟,早年只怕日夜颠倒,加之旧疾,心里又郁结,滞涩了气血,须得好好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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