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沉吟不语,若是之前,他没有陷入九如幻境,就算庄少功不杀庄忌雄和俞氏,他也必定会百般折磨这二人,再以岐huáng之术治好二人的伤,如此反复,令二人生不如死,以绝后患。
可这一曲幻境,令他颇有体悟,不论玉有韫所言是真是假,他心中的仇恨委实淡了许多。
他忽然发觉,仇恨会使他一往无前,也会伤害伴在他身旁,为他付出,为他提心吊胆,却始终无法体会他的仇恨,追不上他的步伐,因他落得遍体鳞伤的亲友。无敌如此,庄少功亦如此。
正如无敌所言,他的确是一个自以为是,一意孤行的人。若要依他之前的心意行事,无敌娶妻生子,庄少功xingqíng大变,他落得形单影只,与鼠互食,也是并非不可能,这是他一手酿成。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为仇恨左右,更不该以此来刁难无敌和庄少功。
说到底,他已不是昔年藏在水缸中的病弱孩童,也不是除了死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庄家死士,更不是恨生父背叛先母,为幼时得不到的天伦之乐,而耿耿于怀的愚昧稚子。
他已然长大成人,可以在广阔的天地间恣意遨游,而前仇旧恨,只是一粒待拂去的尘埃。
想至此处,无名凝视着玉有韫,眼中一片清澄,点了点头,一切jiāo由庄少功定夺。
两人就这般隔着琴案,面对面而坐,微风自门外拂来,帘布微掀,尘埃dàng尽。
他二人不约而同,各覆一手于冰蚕丝弦上,一按一揭,内力自弦上游走彼此百脉。
无名的功力,早已胜出玉有韫许多。琴声动处,丝弦轻颤,玉有韫的经脉一根根崩裂。
玉有韫却似浑然不觉,沉湎在琴声里,眼中早已没了无名,仿佛又回到披皑的蜀,飞雪连天,少女抱着银狐独自漫步,那是滔天血海的伊始,却又素净动人,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景致。
最终,沉入黑暗之际,那少女向他望来,眼中没有爱恨,而是满溢的与亲人重逢的欢喜。
无名撇下殒命的玉有韫,迈出卧房时,守在院中的九名白衣少女,一齐拜倒颂道:“属下恭迎教主,教主神功盖世,天保九如,以莫不胜,以莫不兴!”
无名心知玉有韫一死,九如神教的教众,只把会九如神功的人认做教主。这本就是一帮日薄西山的乌合之众。他并不理会,径离了北院,吩咐管家把庄家上下数百人,召至鸳鸯滩前。
庄少功等人不在鸳鸯滩前,只因无名与玉有韫较量时,引庄少功一行人去安歇的迎儿发了难,触动一处机关,yù将庄少功困住,反让夜烟岚识破了伎俩,与七圣刀合力击退一帮九如神教的教众,擒了迎儿,bī问庄忌雄和俞氏的下落,得知这对夫妇乘船望北逃了,当下一齐去追。
途中颇有些阻碍,沿岸有许多庄客来阻挠作乱。幸得捕风营的探子赵方和广西总督派兵相助,加之有无策出谋划策,庄少功对庄头和庄客晓之以qíng动之以理,承诺了决不伤及无辜,减免租子等好处,才稳住了局面。不多时,无心和无颜合力将庄氏夫妇擒来见庄少功。
庄少功问江家灭门之事,庄忌雄只道此乃他一人所为,与俞氏无关。俞氏却也供认不韪,道是自己争风吃醋,才要杀害庄忌雄与杨念初的骨ròu,和庄忌雄无关。这一对夫妇,死到临头,láng狈非常,却仍旧恩爱如故,且待庄少功十分温和,便与往昔在家中毫无二致。
庄少功心乱似麻,没个理会处,拿了庄氏夫妇,也不教他二人受罪,率众折返来见无名。
两人相见时,无名已与庄家上下说明易主之事,又从滩后的水牢中将江晓萍救出。
江晓萍已是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因幼时受了惊吓,心智与孩童无异,脸颊有一片火燎的白瘢,往昔无名未出门时,悉心为她医治,白瘢倒也并不狰狞。她只道自己困在水牢中,是与无名捉迷藏,浑身湿透也笑靥如花,却不认得庄少功,嚷着肚子饿,无颜便领她梳洗更衣去了。
庄少功几乎忙昏了头,一时无瑕和江晓萍相认,先犒劳广西总督及其军士,让夜烟岚和七圣刀将这一尊神送回桂林府,又令无心和蓝湘钰看住庄氏夫妇,与无策应付庄家不明就里的亲戚,派无名安抚庄家收养的孤幼弟子以及传艺师父,也亏得无名颇有威望,好歹没有再闹出乱子。
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庄少功和无名才在东厢坐下,胡乱用些茶点,讲了这一日各自见闻。
庄少功揉着眉心,振作jīng神问:“如今却如何处置庄家主和庄夫人?”
无名吃着点心,慢条斯理地答道:“你才是江晓风,这是你的事,不要问我。”
庄少功见这少年郎撂担子,微一摇首,神色缓和了些:“我只怕你伤他二人xing命。”
无名道:“若非他二人生出事端,江家也不会只剩了你和令妹,难道不该杀?”
“方才你也讲了,杀害我家人的罪魁祸首,是九如神教的教主玉有韫。庄家主和庄夫人的罪,说到底,在于辜负令堂杨念初,且以不义之心收养孤幼,为庄家卖命。庄家主是你的生父,又与我有养育之恩。我想将二老收押在此,劝他二人改过自新,便以耕读打发余生。”
“玉有韫有意包庇庄忌雄和俞氏,一面之词未必属实,你却要做个糊涂判官?”
“此刻我是再清醒不过,便不要再追究了,”庄少功长叹一声,仿佛在讲给自己听,“就此打住,却是最好的。昔年我冒名顶替你,而你为我出生入死,投木报琼,善因善果。有这一善,你我这一辈人,不比上一辈qiáng了许多?我只盼,你我之后,下一辈人,不会再有杀戮。”
无名听罢,面无表qíng地道:“我没有下一辈人,我是个断袖,下一辈人靠你了。”
庄少功哭笑不得,就在此时,厢房门开了,一个粉衣少女扑进来叫道:“哥哥!”
庄少功迎起身,细看这粉衣少女时,正是自己的亲妹子江晓萍。
江晓萍梳着垂鬟分肖髻,闪着清亮的眼眸,脸上的白瘢让淡妆遮了,当真是俏丽可爱。她看也不看庄少功,与他擦肩而过,如一只蝴蝶,扑入无名的怀中,又撒娇似地唤了声:“哥哥。”
无名放下点心,取出巾帕,揩净手指,左手揽住把江晓萍,右手藏入自己衣襟里作势摸索。
江晓萍好奇地问:“这一回,哥哥去了何处,给萍儿带了什么?”
无名不答,摸索了片时,把右手拳在江晓萍的身前,好似握着个物事。江晓萍掰开他的手指来瞧,掌心却空无一物,便抡起两只手,jiāo替打着他的掌心:“哥哥不守信,又欺负萍儿!”
无名嘴角微牵,把揽江晓萍的左手一松一翻,手中赫然是一股金丝编织的jīng美绳套。
江晓萍喜形于色,道了声“翻花线”,急忙忙地要取,无名却又把双掌一合,再摊开来看,两手空空如也,金丝绳套已不知所踪。江晓萍“咦”了一声,左右顾盼:“翻花线呢?”
“你问这位哥哥。”无名指着立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庄少功,对江晓萍道。
庄少功如梦方醒,心知这是自己的亲妹子,却不知如何才能搭上话。
江晓萍这才发觉庄少功,却害起了臊,咻地躲在无名怀里,拿无名的胳膊遮了脸,又侧过身来,探头探脑,偷眼看了一阵,才细声细气地问:“这位哥哥,你看见,哥哥送我的翻花线了么?”
庄少功登时红了脸,窘得手足无措,恨不得也躲在无名怀里,却只能鼓起勇气,咳了一声,清了清发gān的嗓子,忐忑地对江晓萍道:“――你的翻花线,让你的无名哥哥,缠在你头顶了。”
江晓萍抬起两只手去摸,奈何无名存心捉弄,金丝绳套牢系在她的发髻处,如何扯得下来,眼中含泪,口中急道:“哥哥又欺负萍儿,让它咬住了头发,却是取不下来!”
无名向庄少功使个眼色,庄少功好歹镇定了些,小心翼翼,替江晓萍解了缠住的金丝绳套。
江晓萍迫不及待,把绳子搭在指间,问庄少功道:“这位哥哥,你会翻花线么?”
庄少功吃了一惊,双手没处安放,臊眉耷眼地摇头:“不会。”
江晓萍也吃了一惊,眼中旋即流露出怜悯的神气,转头央求无名道:“哥哥,这位哥哥好生可怜,都没有哥哥教他翻花线,我教他翻会子花线,只晚睡一个……半个时辰,好不好?”
无名道了声“好”,留他兄妹二人顽耍,自离去了。
第97章 父子相见
无颜抱臂倚在东厢外,觑着窗格透出的灯光,只听江晓萍唱道:“花线新,编头巾,头巾挑,丝儿坠,丝坠乱,似抻面,抻面少,手来捞……”
又听庄少功讪讪地问江晓萍道:“这歌诀是谁教你的?”
“是无心哥哥教我的,哥哥不来寻我时,无心哥哥陪我翻花线。”
无颜暗骂了一声“登徒子”,却见无名出得门来,便向坐在屋顶数着漫天星斗的无策传音,教他暗中摄护庄少功和江晓萍,兀自挑着灯笼,陪无名行至西南偏院。
这偏院乃是五劫昔日的住处,院子底下有一座地牢,原本是罚无敌思过的所在,寝具桌椅等物一应俱全。如今无敌远走高飞,地牢空了,暂且用来关押庄忌雄和俞氏。
庄少功与亲生父母相处不过五载,且服了一剂“离忧”,幼时的记忆早已所剩无几,到底不如与庄忌雄和俞氏这一对“慈父严母”共享天伦之乐十余载,庄氏夫妇从不曾亏待他,他又素来仁厚,教他翻脸不认人,对这二位痛下杀手,和杀父弑母无不同。
玉有韫一力揽了灭江家满门的罪责,当真替他卸了心头大石,他不必杀庄氏夫妇来为亲生父母报仇,也不必做无名的杀父仇人,合乎qíng理公道,因此不愿再追究。
无名与庄少功不同,庄忌雄虽是他的生父,却与他并无父子之qíng。他答应了玉有韫,不为难俞氏,可没有答应玉有韫,不为难庄忌雄。他让无心和无颜守在屋外,独自踱入地牢,只见俞氏躺在chuáng上,庄忌雄坐在她身旁,正替她揉捏太阳xué。
这一对夫妇,见了无名,好似见了讨债的厉鬼,俱是脸色一变,相互偎得更紧了。
无名慢腾腾地,在桌前坐下,轻轻地说道:“主人,主母,别来无恙。”
庄忌雄稳定心神:“事已至此,江公子又何必拘礼,庄某怎当得起主人二字?”
无名并不理会庄忌雄,先对俞氏道:“主母,令兄玉有韫已让属下杀了。”
俞氏不语,一脸紧张,眼中却有一丝快意,连带看无名的目光,似也有些奇异。
无名这才对庄忌雄道:“主人,你认错了人,我并不是江公子。”
庄忌雄无奈地道:“阁下若非江公子,怎会唆使犬子,将庄某与拙荆囚禁在此?”
无名不答话,拆下头顶束带,青丝如瀑散在肩后:“主人不认得这张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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