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位闹市贾剑的锦衣公子,唐突地坐在院中石桌前。
对着几样jīng致的小菜,且斟且饮且吟。
晚风chuī过,池水皱面,莲花欹斜摇曳。他举杯望花,若有所思,似在搜寻下片。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yīn晴未定。”
词是好词,应心应景,庄少功不忍歌声断了,荒腔走板地唱和。
锦衣公子闻之转头,秋水般的眸子乍起波澜,仿佛有些惊讶,却化作一笑:“看来,你也喜欢这首《西江月》,既然有缘,不若片时欢笑且相亲?”
两人便相对而坐,天南海北地侃,不一时,说到来此的因由――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同是世家子弟,为同一名女子,住同一座院子,只是厢房不同罢了。
“……”庄少功眉头皱着,一杯酒,僵在唇畔。
锦衣公子观颜察色,状似无意地问:“怎么?”
“在下,若是能像兄台一般潇洒,就好了。”
锦衣公子嘴角一弯,别开微酡的脸:“能像我一般潇洒的人,只怕天下没几个。而能像你一般老实的人,也不多。”
“兄台谬赞了,说来惭愧,”庄少功有了酒逢知己之感,要将积压在心中的事一吐为快,“其实,在下已有心仪之人,本不该来金陵,参加比武招亲。”
“……是谁?”锦衣公子拾箸,慢慢夹菜,做出些不经心的模样。
他自bào自弃:“不论是谁,在下是断袖,不会和兄台争夜家千金。”
锦衣公子听得脸色一变,连漫不经心也忘了装,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一鼓作气说完,才敢问:“兄台,会不会瞧不起在下?”
锦衣公子过了片刻,才回过神,猛捶桌:“我不会瞧不起你,哈哈!”
说着不会瞧不起,却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袖角扫落一支箸到地上……
良辰美景,花前对饮的风雅,登时在这不知收敛的狂笑声中化为乌有。
庄少功被笑得满心羞惭,又自羞惭转为忿怒,要拂袖而去。
锦衣公子一把拉住他的手,毫无芥蒂地摇着,还在笑:“哎,这一回,我是在笑自个眼拙,不是在笑你痴傻,真真儿的,对天发誓!哈哈……怎会有这种事,真是太好笑了!”
庄少功将信将疑,勉qiáng坐回原位,还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笑?
“你听我道来,便知内qíng,”锦衣公子仍旧拉着他的手,“我爹年轻时惩jian除恶,立业之后,也常号召江湖行商开仓济贫。不但人品好,有钱有势,还长得好看。不知多少女子想嫁他。神女门门主就是其中之一。可我爹是个专一的人,从不招惹闲花野糙。”
锦衣公子没头没脑,毫不谦虚地夸赞父辈。庄少功只觉莫名其妙,不服气地道:“兄台所言,不见得有什么稀奇。家父亦有家有业,钟qíng家母,二十年如一日,恩爱如初,还教导在下以温良恭俭让之德。家母更是知书达理,入能cao持家业,出能把人心维系。”
“你娘真好,”锦衣公子眼中一黯,“我从未见过我娘,她很早就离世了。”
庄少功心道一声糟糕,自恨逞口舌之快,戳了锦衣公子伤疤,忙了声赔不是。又暗忖,人鬼殊途,yīn阳相隔,锦衣公子的父亲还如此痴qíng,论专一,恐怕是要在自家父亲之上。
锦衣公子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摇头:“我爹喜欢的不是我娘――他这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这个人是男子。用你的话来讲,我爹,是个断袖。”
庄少功一呆,脑中立即浮现出两名中年汉子,胡子拉碴,筋ròu健壮,行周公之礼,相携到chuáng上,一个冷面说“请赐招”,一个气吞山河,哇哈哈大笑,喝“走你”。
他自称断袖,却从未断过,因此也从未想过这一节。一时冷汗淋漓。
锦衣公子继续道:“最初,我恨这男子,定是他蛊惑了我爹,毁我爹英名。许多人视他为我爹的男宠。我耻与他住在同一屋檐下。但有一年呢,我对他改观了。那年,我爹遭jian人陷害,和山岳盟结了怨。山岳盟里的jian人将我掳去,bī迫我爹。我爹顾忌我的安危,只能束手就擒,任jian人欺负。当时,我爹的属下都没办法,我爹和我在山岳盟手里,山岳盟要什么给什么。他这个游手好闲的男宠得知了,竟一改常态,孤身闯入山岳盟,来搭救――”
庄少功不觉听入神,设身处地思索:“他贸然去救,就不怕那jian人bī急了,伤害他心上人?”
“他不怕,他有对策,他自称,山岳盟和我爹都中计了,他才是挑拨山岳盟和我爹结梁子的真凶,还扬言带来了大批人马火pào,要趁他们两败俱伤,一网打尽。山岳盟又不是傻子,哪里信他的话。他当下一掌拍碎梁柱,拆毁了半座殿宇,内功之高,吓得一位高僧差点儿圆寂。这时,他预先挂在各处水井和粪池内的pào仗硫磺等物,引子燃尽,爆出巨响。整个山岳盟都乱了。”
庄少功叹为观止,此人可真擅长攻心战,先与这锦衣公子家撇清关系,使得jian人无从要挟,再亮出武艺镇住场面,继而以爆竹造出千军声势,步步bī近,由不得山岳盟不乱。
“山岳盟没人制得住他,不得已,放我爹出来,说服我爹和山岳盟联手,只要擒住他,就放了我。哪料到,我爹和他于厮杀之际,突然一齐发难,挟持山岳盟盟主做了人质。加之四面火器声不绝于耳,山岳盟以为大势已去,只好放了我。”
锦衣公子眉飞色舞地说到此处,抿了一口酒,待庄少功反应。
庄少功由衷道:“不简单……”
“你以为完了么?”锦衣公子歇了片刻,又道,“救出了我和爹,他不走,反倒与山岳盟盟主勾肩搭背,说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他与山岳盟盟主定的计谋。”
“这是为何?”
“当时在场的人也如此问。莫说山岳盟盟主愣了,连我爹这个对他知根知底的,都信以为真。他说,他自称是挑拨山岳盟和我爹结怨的真凶,是为了诈出真正潜伏在山岳盟里的jian人。还说,山岳盟盟主对这jian人早已产生了怀疑,之前一番试探,他和山岳盟盟主一直用心观察此人,更确信无误。又列了一些他自己推出的蛛丝马迹,说是山岳盟盟主发现的。最终,那jian人见他言之凿凿,沉不住气,让山岳盟盟主擒获。此后,山岳盟和我家呢,也就言归于好了。”
庄少功听罢,已是十分佩服这锦衣公子父亲的男宠――此人看似胆大妄为,实则心机缜密,不但武艺高qiáng,还人qíng练达,没有因自己瞒天过海而骄傲,反倒在得罪了山岳盟盟主之后,立即为山岳盟盟主挽回了颜面,此举实则是为锦衣公子的父亲谋长远。
“如此人物,如何甘心做男宠?”
锦衣公子“哎呀”一声,嗔怪道:“怎就听不明白呢,他并非男宠,只是断袖,与我爹相伴,旁人谤他是男宠。他不在乎。两人若是好,生死尚且不计较,还在乎身外名?有真本事的,还怕旁人看轻?两qíng相悦,怜惜眼前人,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庄少功恍然大悟,心中一阵感动――
原来,锦衣公子讲此事,本意是在劝他,断袖没什么不光彩。
可他和无名未必是两qíng相悦,他远不及那被谤作男宠的智勇双全,焉能同日而语?
第21章 无名戏弟
混堂是夜家仆役澡浴的地方。往西走,紧挨着长安街,是前朝府军前卫所在之处。
堂中浴池由白石砌成。大大小小几间房。无敌掇了木盆,跟在无名身后,进了一间上房。
房内两格浴水,一扇糊着冷布的木窗。那冷布宣纸似地,任由huáng昏的光,正将竹影泼成画。
窗前翘头香几熏着沉水香。青烟篆字,斜漫过一壶花茶和糕团小点。旁边的红泥火炉,则煮着榆木刨花水,水朵咕哝地吐。拆开发簪,蘸了这刨花水来梳头,便是千丝万缕,乌亮如瀑。
此间主人家得了道,叱咤风云,竟连仆役也升了天,如此地会享受。
无敌暗暗羡慕,他也想要波澜壮阔地活,gān大事住豪宅,鲜衣怒马,得一生所爱。而非做家犬,蜉蝣般朝生暮死,但总有人bī他。八岁那年是官兵,八岁之后是庄家。
心事不露痕迹,且将领来的牌子,挂住壁上竹筒机括。少顷,下方的暗渠涌出温水。
“大哥,你当真要澡浴?”他拈了个糕团,塞嘴里,腮帮鼓动,囔囔地问。
再转过头,无名已拆开衣带,连贴身夜行劲装也宽了,正慢慢把收纳九针的革袋放在凳上。
无名身量高,骨架纤细,看似弱不胜衣,脱了不登样的麻褐,却现了习武的底。长年累月使暗器,身板单薄而神脆,腰腹生得jīng窄,雪白肌理,纵出锋刃般的纹,向下收……
亵裤还未褪,已成了一幅chūn画,衬得斗室失色,偏又恹恹地自持,近乎妖。
无敌看惯了,只觉熟得生厌,又有些烦躁不忿。即便是同门中,贼老天也不公。
无名天纵的资质,随便练练,就五劫皆通。他承死劫衣钵,十八般武艺,样样要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得肌ròu虬结,只是个,用无颜的话来说,贴门上辟邪的货色。
也罢,辟邪,正好收了这妖。喷出糕团渣子:“大哥你又穿我的亵裤!”
无名垂目一看,亵裤上是绣着“无敌”二字。龙飞凤舞,针脚细密,好一手女工。
无敌一把拽住他的裤腰,扒开亵裤,人赃俱获:“大哥你就算不识字,也理应知道,我习惯搁在右侧,这一侧,多fèng了一块料子!你习惯搁在左侧,穿我的亵裤,不嫌憋闷得慌?”
“不嫌。”无名被迫露着家伙,一板一眼地答了,要下水。
无敌又拉住:“忘八端,你要喝你的臭脚水不成?濯足!”
qiáng行按无名坐好,打来一盆水,将那双脚浸进去。
无名这才有一丝反应,赤身撑膝而坐,好似历尽千帆的大老爷,看着无事献殷勤的小丫鬟。
居高临下,一动不动,目光冷飕飕地,在他的脸上扫。
无敌抓来澡豆,揉捏无名的脚,换了一副推心置腹的嘴脸:“大哥,我知道,你是久病缠身,死亡无日,不肯好好活。活得太舒坦,就舍不得死了。不过,五劫谁不是死亡无日?正因短命,哪怕剩一日,也要当一世认真过。澡要浴,饭要吃,亵裤要勤换洗。人活一口气,要争!”说着捏着,指节一曲,往无名足下的涌泉xué运劲。
击打涌泉xué,是要伤肾经的。无名不容他作怪,后发先至,一手罩住他的脑勺:“真是,神是你,鬼也是你。”只消一用力,在他脑上一拍,顷刻命归yīn,拆招于无形。
他撒手,翻脸扭头:“好心当作驴肝肺!”只当无名随意摸了摸他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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