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听苍术说罢,让他把药方和桑皮纸包好的饮片摊在桌上。
略一思索,删繁就简,拣出十几样饮片,重新编排一遍:“以后,按此法煎药。”
苍术见他胡乱更改自家谷主的配药,以为他和无敌一般,是个鲁莽浮躁的xing子,当即劝道:“无名哥哥,用药讲究‘君臣佐使’,君臣有序,相与宣摄,你可别胡来!我家谷主的药方这般灵验,你再坚持服用几帖,兴许就痊愈了。”
无名懒得理论,直接把药方和多余的药饵往窗外一扔,投进了江水中。
“哎,”苍术制止不及,“无名哥哥,我家谷主好心救你,你怎么扔他的药?”
无名没有回答。他自知散功之后,形神俱毁,无药可医,绝无可能好转。
只是无敌执意要救他,他才本能地守住一口气。
初时,做了一场梦。仿佛置身火海,刺痛难耐。眼看就要为火吞噬,忽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说什么芦苇白鹭。火海旋即就化作了芦苇dàng子,许多白鹭在水边嬉戏。
他与白鹭为伴,呆了不知多少时日,隐约觉得有个人睡在自己身旁,但自己身侧只有白鹭,十分奇怪,想不起谁会在自己身旁,自己又为何困在芦苇dàng子里。
直到近日,他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芦苇dàng子,才渐渐醒悟,是在做梦。
只是陷得太深了,明知是梦,却怎么也醒不了。
要如何才能醒来?若能憋住一口气,或者调动手足qiáng行一挣,也许就醒了。
试了许久,手足毫无反应,但这时,他已大致辨清,除了梦里行动自如、轻快如风的身体,自己还有一具仿佛离得极远的、无比沉重且动弹不得的躯体。
他不再试着憋气和调动手足,心道,我已经不能动了,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醒来?
思索许久,忽然想起运气的法门。暗忖,就算不能动,气血也一定还在流转――
习武之人入定打坐,心无杂念,存想于丹田,可以引导气血循环,增进内功。
同样是入定,于睡梦之中,只要神思尚存,潜心去想,也未必不能办到。
从此,他在梦中入定。潜运天人五衰的心法,把病、死、qíng、老和惑五种运气法门挨个试了一遍。后来嫌麻烦,把五种法门糅合在一起。虽然收效甚微,却察觉,这五种法门和五脏有关,又暗合五行相生相克之道,仿佛原本就是一体。
此中关联,牵扯到人身百脉和深奥的武学,一言难尽。即便他天资过人,五劫皆通,想得深了,也不觉走火入魔,混淆了五种法门,忘记了原来的心法。
直至今夜,他心生一念,自己的本意,是为了醒转,而非练功,何必按常理运气?
越是走火入魔,越痛,越难捱,越容易惊醒。
索xing将错就错,按混淆的法门,催动气血逆行。
没想到,此番倒行逆施,如受千刀乱剐、万箭穿心之刑――
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竟然因此挪位,许多本不该打通的经脉之间,似无端生出了许多枝杈般的脉络。气血不再按小周天运转,而是沿百脉打通之处周而复还,错综复杂,有条不紊,似有七返九转十六种章法。不断有气血返入肺中,又抽离出去,运至别处。肾元也是如此。
最终,碎裂的筋骨,好似融了一般,收合如初。
他一时理不清其中玄妙,却明白,自己练岔了武功,经脉与常人不同了。
将醒未醒的一刹,暗想,经脉易位,筋骨融合,变成什么鬼样子,不要让人看见才好。心念微动,已点了所有人的头维xué,只有苍术埋在无敌怀中,才得以幸免。
此时,皓月当空,无名大梦初醒,一时狂乱迷惘至极,立在船舱顶蓬上,想要弄清自己身在何方,为何把天人五衰的五种运气法门糅合逆行,经脉会有这等的变化。
苦思无果,腹中饥渴,见一小童来打水,便令其熬粥来吃。谁知才吃了小半碗,五内如焚,力不从心,打通的百脉又收缩归位。这才要对方按自己的法子煎药调理。
“无名哥哥,你擅自配药,把我家谷主写的药方扔进水里,这也就罢了。你既然醒了,为何要点无敌哥哥的睡xué?”
无名听见苍术发问,回过神,还未说话,满头青丝,自发根一寸寸易为霜色。
苍术看得瞪圆了眼睛,听说过一夜白头,却未见过一会返老还童,一会又白头的。
无名自知正在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要关头,一分神,就功亏一篑,嘱咐道:“你按我的方法煎药,每日两次。我醒来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无敌。”
苍术惶然失措:“为什么?”
无名看向昏睡的无敌,若非无敌执意救他,他早已死在金陵城外。
能活到今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往后是吉是凶,会变成什么样子,能活几日,他也没有把握。连他都没有把握的事,他不愿提前告知无敌。
当务之急,是用心一处,弄清天人五衰的玄妙,以及经脉脏腑的变化。
“物之反常者为妖,”无名收回目光,语无波折地道,“别让他空欢喜一场。”
苍术有些害怕:“无名哥哥,你是说,你变成妖怪了么?”
无名没有回答,在苍术头维xué上轻轻一拂,待他闭眼,把他抱回了无敌怀中。
不多时,无名自觉浑身剧痛难当,筋骨又将分崩离析。有了逆行气血的诀窍,这一次散功,他从容了许多。默默躺回枕席上,调住内息,排空杂念,就不再动弹。
翌日清晨,船夫来叫无敌,问他昨夜是不是熬了一锅粥。
“你昨晚熬粥了?”无敌莫名其妙,捏着苍术的小脸,把他叫醒。
苍术吃痛,睁开眼,听见熬粥二字,心神一凛,大叫一声:“无名哥哥!”
他奔向对面的枕席,无名白发苍苍,正瘫卧在席上。轻抬无名的手臂,软绵绵的柔若无骨。一切如故,依旧是散功的模样。好似昨夜的见闻,只是一场怪梦。
难不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照顾无名久了,患了梦行症,熬了一锅粥?
无敌蹲下身,揽着苍术,也端详了无名一阵,赞叹道:
“大哥这老王八,似乎一日比一日年轻了。苏谷主的药,还真有效。”
苍术嘀咕道:“说不定,你觉得有效,无名哥哥却嫌弃得很呢。”
“哈哈,那倒是,我大哥一向孤高自许,自以为医术天下第一!”
苍术听无敌讲来,才晓得病劫无名和自家谷主一般,深谙岐huáng之术。
往桌上看去,昨夜无名挑拣的饮片还在,终于确信,那不是一场梦。
他小心翼翼,拿桑皮纸包好无名编排的饮片,向无敌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无敌忙着给无名擦身:“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无名哥哥变成了妖怪,还要我别告诉你,怕你伤心。”
无敌一怔,想起无名散功时离开自己的模样,心中莫名一痛,呸了一声:“变成妖怪才好!这老王八在梦里也这般自作多qíng!哪个猢狲会为他伤心?”
第52章 卧虎藏龙
自无名再次散功,苍术便按他所言,早晚煎药喂他,直至饮片用尽。
无敌蒙在鼓里,发觉无名虽然一日比一日年轻,浑身却时而滚热时而冰凉。伸手探他的脉息,摸不见脉弦。把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又能听见杂乱无章的心跳,匪夷所思至极。
这些时日,无名受散功折磨,昏迷不醒。无敌一颗心悬在他身上,看似生龙活虎,实则内心迷惘,五劳七伤,清减了许多。一旦闲下来,就会不自觉地盯着某一处走神,脑海里空白一片。
也不知为何会如此,就是憋着一股闷气,无名再这般半死不活地拖下去,他也好不了。
只盼早日到峨眉山,让那姓玉的世外高人治好无名。
这一大一小一瘫,抵达益州,已是仲冬时节,糙木凋零,霜寒露重。
无敌买来两件羊裘,一件改小让苍术穿,一件给不省人事的无名裹好。
余下的料子,fèng了个小皮袋,把装五岳真形图的竹枝放进去,挂在颈项上。
收拾妥当,运起轻功,披星戴月,又往南疾奔了三日。
到峨眉山麓时,天色已擦黑,几乎看不清山门前的石阶,无敌和苍术皆是饥肠辘辘。
所幸道旁有一家客栈,门外灯笼高挂,一排栓马桩系着许多骏马。
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倚门指使伙计卸货,见了无敌,赔笑道:“客官也是来看‘雪照云光’的?真不凑巧,这几日,峨眉派的晏掌门,邀蜀中群雄共赏奇景。包括青城派温阳子在内的许多好汉都来了。小店一间房也没剩下,就连柴房和马厩也住满了人。客官若和晏掌门有jiāoqíng,不妨沿此路往前山,或能借宿一夜。”
“我哪里和晏掌门有jiāoqíng?”无敌身心俱疲,扛着棺材,呼出一口气,qiáng行振作jīng神,“我和小弟进山,是想遵从先父遗愿,把他老人家葬在山上。却不知什么是雪照云光?”
掌柜笑呵呵地道:“这雪照云光,是我峨眉一大奇观――每至仲冬,山顶舍身崖会传来龙吟之声。尔后大雪滑落,落至山腰,聚如云海,闪闪发光。故而得名。据传,这是山上的神仙在封山,以雪划分yīn阳之界。雪线以下是阳间,出入无碍。雪线以上是yīn间,玄冥陵yīn之地,凡人越界,有去无回,有死无生,如入八寒地狱……嘿……什么说法都有。”
无敌不以为然,雪崩就是雪崩,说什么雪照云光?
苏谷主曾和他讲过,玉非关藏身于峨嵋后山,每逢入秋积雪之时,便会以雪封山。想来,这雪崩,正是玉非关所为。山顶的积雪本就容易崩塌。玉非关避世而居,装神弄鬼,推下几块山石,把积雪弄塌,实在没什么稀罕。他也能办到,费不了多少力气。
想罢,无敌笑道:“峨眉有此奇景,引得蜀中群雄来赏雪,掌柜的你生意兴隆,可喜可贺,好得很哪。我兄弟二人不在贵店住宿,打尖总是可以的罢?”
“当然,客官请进。”掌柜做个请的手势,引无敌和苍术入内。
掀开客栈毡帘,无敌一只脚迈过门槛,就听见谈笑声、丝竹声和划拳声,好不热闹。把眼环视四周,大堂正中有个火塘,烟雾缭绕,香气四溢,煮着一锅羊ròu汤。
墙角堆满酒坛,梁柱挂着野味。四周布着桌凳,人满为患。就连楼梯也坐着喝酒的练家子。
什么人都有,却没一个认识,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想必是去峨嵋派投宿了。
无敌把棺材放在大堂一隅,拉苍术坐在棺材上,就叫小二端菜来吃。
满座豪杰见了此状,不住地观瞧无敌,想要弄清他的来路――
按江湖礼节,入店打尖,要把成名兵器放在桌上,一是自表身份,二是作威慑之用。此刻每张桌面除了饭菜,均摆放着几样兵器……
唯独他赤手空拳,带着一个小童一口棺材,说不出的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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