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少年郎,人间似是留不住的,因为这绝不是驻世应有的姿态。
一想到此处,庄少功心中充满了怜悯和悲伤,不仅是为无名,也是为自己。
他若想查明江家灭门之案,就要学会掩饰自己的意图,乃至与父母周旋,如夜烟岚所言,纵横捭阖,去拉拢一些人,培植心腹耳目,便少不得要虚与委蛇。
如果连他自己也要掩藏自己,不择手段地去和父母作对,那么,是否有一日,他会变得连自己也不认得了?
行至神调门时,庄少功顺道去探望他的另一位义妹,蓝湘钰。
不料,却遇上蛊门门主滕蛇派人在此设伏。夜烟岚拼死护住庄少功,然而毕竟是千金小姐,面对奇形怪状的蛊虫,不免感到恶心,又势单力薄,眼看便要落入蛊门手中。
庄少功见大势已去,长叹道:“义妹,你快逃罢,别管我了。我好歹是一门少主,活着比死了管用,他们不会杀我的。”
蛊门弟子闻言笑道:“那是不错,在下是想请庄少主去蛊门做客。庄少主麾下的病劫杀害了我家门主的贤侄。待何时病劫上门来请罪,我们便何时送庄少主回家。”
夜烟岚对庄少功道:“你我既是结义兄妹,就当同生共死,只是义兄切不可上了这些贼人的当,落在蛊门手中生不如死,他们是要在义兄体内养蛊的!”
众人正争执不下,忽听得一阵pào仗声响,继而伴随着鹰啸长空般的尖利动静,数道烟花,在神调门的寨子上空炸裂开来,赫然是七匹雄鹰在作展翅之状,栩栩如生。
蛊门弟子见状一怔,心下均想,莫非是到了岁尾,谁家在闹除夕了?
却有个年迈的长者叫道:“不好,是七圣刀!”
庄少功全然不知七圣刀为何物,去看夜烟岚,夜烟岚却是一脸惊喜之色。
眨眼间,火光大作,石泥遽起,神调门的寨子已坍成燃烧的碎木。
庄少功只觉泥如雨泼,浓烟滚滚,耳边霹雳声不绝,震得他险些扑倒在地。他惊疑不定地想,这可不是pào仗,而是火pào声,莫不是官兵追来了?
他又呛又咳地踉跄摸索:“义妹,你在何处?”
隐隐看见前方有一条人影,庄少功待要上前,忽觉亮晃晃的寒光闪过,那人影就没有头颅。他吓得大叫一声,又见那寒光飞旋回去,让那人影后方的另一条人影接住了。
这条人影高大非常,披着颀长的红斗篷,看不出是什么模样。
只见他扬臂反手,将那道森冷的光芒――
一柄弯如新月的长刀挂在身后,继而走上前来,一把挟起了庄少功。
庄少功头晕目眩,嗅见这人胳膊下隐隐的羊膻味,险些熏得背过气去。
他不禁用尽气力挣扎,无意间扯下这人的兜帽,却见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迥异于中原人。蓬散如野糙的褐色卷发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告诫似地睃了他一记。
“这是我义兄,”夜烟岚正与另一个红斗篷立在一处,见状道,“你别吓着他。”
挟着庄少功的卷发男子这才放手,又环顾四野,叽里咕噜地高声下令。
五条影子旋即掠来,好似戢翼的鹰,汇合在一处,挨个叽里咕噜一番。
这七个鹰般的异邦男子,叽里咕噜之后,齐刷刷地看向夜烟岚。
夜烟岚身旁的红斗篷以中原话道:“皇帝不友好,为难夜姑娘的父亲和二爹,欺负阿訇的亲戚,阿訇得知后,派我七人来中原,接夜姑娘一家去西域鹰堡,令尊和令二爹已上船离开金陵,他二人在北边改道,骑马过去。让我们来保护夜姑娘。”
夜烟岚得知父亲和二爹诈死逃脱,自是欢喜非常,又仔细盘问了片刻,才向一脸茫然的庄少功引见道:“义兄,这是西域拜火教教主座下的七位高手,听我爹讲,他们统称七圣刀。拜火教和我乾坤盟师出同门,又是远房亲戚,关系可好了。教主还不远万里,送了我二爹一只猫呢。”
庄少功连忙拱手:“多谢诸位侠士出手相救。”
立在夜烟岚身畔的红斗篷道:“我等跟踪夜姑娘已久,之前有中原武林的子弟同行,我等不敢现身,怕给夜姑娘惹麻烦,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方才赶至,见这些人颇不友好,又放了许多虫子。我等填好了火铳,出手就有些迟了,让夜姑娘受惊了。”
夜烟岚挑了些浅显易懂的字眼,夸赞了七圣刀一番,又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萨恩,”会讲中原话的红斗篷男子,看向之前挟庄少功的高大男子,“他是阿若,我们七圣刀的首领。”
“阿若不会讲中原话?”
萨恩笑道:“阿若会讲,只是怕羞,讲不好。”
名为阿若的卷发男子,睁着琥珀色的眼,瞪住萨恩,艰难道:“一派,狐狸言!”
众人笑作一团,庄少功却挂念义妹蓝湘钰,与众人分头寻找,最终在土牢里救出神调门的新任门主尸邪马牛二老,一问才知,蓝湘钰让蛊门门主抓去云南为质了。
庄少功一筹莫展,深知是自己连累了蓝湘钰,想去救她,却又不好烦劳七圣刀。
夜烟岚见状,请七圣刀去搭救。
阿若叽里咕噜几句,萨恩代为传话道:“我等从未去过云南,对虫子也不太熟悉,若有个见多识广的中原武林好手指引,与我等一道深入敌营,便能救出那名女子。”
夜烟岚点头道:“最好还是要找一个认识蓝姑娘的人领路。”
庄少功苦思片刻:“认识我那义妹,又是武林好手的,就只有无名和无敌了。”
尸邪马牛二老为表达感激之意,引着庄少功去取无名和无敌的坐骑。
两匹马,一赤一白,圈养在寨外水糙丰盛之处,正在马厩内歇息。
七圣刀均是爱马之人,见两匹马油光水滑,神骏非常,忍不住要上前去牵。
齐刘海白马嘶鸣一声,狂怒不已,抬起前蹄踢蹬,甩得鬃毛乱飞,不许众人靠近。赤马倒省事,任人拉拽,直接伏在地上,继而把脖子一歪,躺倒不动,竟是在装死。
七圣刀看得有趣,搓牙咋舌发出各式怪声,引诱骏马与他们亲近。
庄少功睹物思人,qíng不自禁,爱抚了犯懒的赤马片刻。赤马识得他,歪过脑袋,含睇一记,用温热的鼻尖轻蹭他的手掌,仍不愿起身。他既觉好笑又觉悲凉,叹息道:“罢了,它们这般恋栈,是在等自己的主人,还请两位伯伯多照看几日罢。”
第68章 聚散离合
当夜,庄少功一行人宿在神调门的苗寨外,未让火器毁去的一栋吊脚楼内。
庄少功和七圣刀等男子睡在火塘边,夜烟岚和此间主人的女眷,则在楼上安歇。
这些女眷皆是苗人,就地铺好被褥,再以纱帐将一张张被褥隔开。
按习俗,未及笄的苗族少女睡在里侧屋隅,以防半夜让qíng郎以歌声诱去私会。
夜烟岚便与苗族少女睡在屋隅,她xing子活泼,苗族少女又不似汉人这般为礼教束缚,彼此打量,均感好奇,免不了嬉闹一番,讲一讲女儿家的心事,半夜才依偎入眠。
“夜姑娘。”夜烟岚睡得正香,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唤。她识得是七圣刀中名为萨恩的男子在喊话,轻手轻脚地穿衣起身,然而,还是惊动了旁边的苗族少女。
苗族少女揉开眼,羡慕地问:“你的qíng郎来啦?”
夜烟岚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暗自Γ七圣刀一路相护,非轻浮之人,夤夜来扰,必有要事相商。想罢,提剑掠出,甫一落地,便借着月光,引萨恩往远去奔去。
她身法快,萨恩却还要迅捷许多,后发而先至,确信四下无人,才开口道:“方才,夜姑娘的义兄在,我等不便多言――夜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得知夜盟主和锦衣人去了西域波斯的拜火教,夜烟岚恨不得cha翅飞赴,然而:“我义兄的两个手下,皆因我失散。如今他举目无亲,另一位义妹也让蛊门掳走了,我不能坐视不理,”她略一沉思,问道,“我爹和二爹如何打算,眼睁睁看乾坤盟落入他人囊中,不回中原了么?”
萨恩道:“令二爹讲,夜姑娘是去是留,自己看着办。他和令尊久为俗务樊笼所困,打算尽兴游玩一番。待夜姑娘收服旧部,重建乾坤盟,他二人再来投奔。”
“二爹真狡猾,只想坐享其成,”夜烟岚蹙眉道,“我一个弱女子,如何重建乾坤盟?”
“夜姑娘并非弱女子,即便是弱女子,我们波斯也有一句古话,‘一双温暖的手,凭借细丝,能牵走一头巨象’。如今波斯圣主垂衣,敝教弟子亦安居乐业,我等闲着也是闲着,此番来中原走动,阿訇并未明定归期,若夜姑娘不嫌,我等便在此盘桓,以效犬马之劳。”
“有诸位襄助,那是很好,”夜烟岚眉心微舒,沉吟道,“只是我人微言轻,想要重建乾坤盟,也难以服众。不如,就此闯dàng一番,待打响了名号,再从长计议。方才,你说的波斯古训,倒让我想起了我的义兄庄少功。他是八门中劫门的少主,虽不会武,看似有些呆气,却有一双温暖的手,是一个能‘牵走一头巨象’的人。我们助他一臂之力,于我们也是有好处的。”
萨恩怔了怔,颔首道:“夜姑娘慧眼,想必不会看错人。”
夜烟岚道:“在金陵时,我曾试过我义兄一次,而今日久见人心,彼此是知根知底的。以后有什么事,就当着我义兄的面讲罢,也代我转告七圣刀的其他兄弟一声。”
萨恩回到火塘边,和七圣刀的首领阿若叽里咕噜,jiāo代了一番。
阿若拍了拍卧在被褥中的庄少功。
庄少功正梦见无名自金陵归来,待要嘘寒问暖,忽觉肩上一重。他只当是无名,紧紧地握住那手,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头野糙般的褐色卷发,以及一双鹰似的眼睛。
阿若的手让庄少功握住,腕下机括随之触动,唰地蹿出一柄锋利的袖刃。
庄少功吓了一跳,连忙放开阿若,迭声赔不是。
阿若不悦地道:“阿赫马柯。”七圣刀的其余六人听罢,皆露出好笑的神气。
庄少功满腹诗书,此时却如牙牙学语的小童,不知“阿赫马柯”当作何解。
他早已让无名磨得没了脾气,即便此刻羞得面红耳赤,也毫不动怒,只暗暗把“阿赫马柯”一词记住。心道,当初,带无名出行,无名只愿传音,不愿讲话,那也无可奈何。
――如今与七圣刀同行,语言不通,多有不便,却是可以化解的。常言道,书读百遍,而义自现。纵不解其意,qiáng行记住,大抵也能听懂一些,便不会这般不和睦了。
阿若打个手势,示意同伴肃静,盯住庄少功,继续叽里咕噜。
庄少功凝神谛听,这一通叽里咕噜并不长。他自幼在私塾先生bī迫下,背诵诸子百家之书,练就了不知其所言而过耳不忘的本领,姑且一字不漏地记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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