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久听人讲,大理有‘风花雪月’四景,”无敌笑道,“这龙尾关的风,想来就是头一件,大哥你可知,其余三件是甚?”
“其余三件,是龙首关的花、点苍山的雪,以及叶榆水的月。”
“这些个,有什么好看?”
“没什么好看。”
“既然没什么好看,如今三弟下落不明,大哥要救少主那姓蓝的义妹,寻蛊门的影踪,把点苍十九峰翻一遍还来不及,怎要到大理府来游玩?”
“我自有打算。”
两人说着话,在城外水畔,寻了一户民家,寄了马。
无名向民家借了白衫裤,拿白巾缠了头,抹了些易容膏,乔装一番。
无敌看得有趣,也要脱了夷族黑衫来改扮,无名制住他的手:“你就穿这一身。”
“这一身比夜行衣还紧,”无敌扯着衣襟道,“又不做贼,箍得老爷气闷。”
无名捏了捏他的腰:“前些时日,在峨眉山上,你是清减了些,近来又胡吃海塞,养得膘肥ròu厚,穿什么衣服不气闷?”
无敌听了,心下骂道,这王八,断袖的道儿耍腻了,嫌老爷长了一身膘!
一时,想起过往亲热的qíng状,他冷哼一声,不怒反笑。
无名就势把无敌圈入怀里,贴着他饱满紧韧的身躯,在耳边问:“笑什么?”
“笑我以前不晓事!就我这样膘肥ròu厚、脾xing又不好的蛮皮,我若是旁人,我也不会搭理自己。我却不自量力,要旁人记住我,高看我一眼,岂不是可笑?”
无名听他叨出这番气话,顺着话头也道:“我若是旁人,我也不会缠着我自己。”
无敌火冒三丈,甩开无名的臂:“没廉耻的王八,老爷说了要了断,哪个旁人缠着你?”
无名顾左右而言他:“便是那个翻脸比翻书快的。”
两人斗着嘴,拉拉扯扯,入了大理府的城门。城内弥漫着香火气,热闹非凡。
紧挨着城门dòng子,有许多商贾结棚,贩卖礼佛器皿、骡马茶叶和山货药材。
善男信女,往来其间,一问,皆是来赶“月街”的。
无敌按捺不住好奇,暂且和无名言归于好,问道:“大哥,什么是赶‘月街’?”
无名道:“相传,此地曾有一位龙女,去嫦娥的月宫赶街。见那月宫的街市琳琅满目,她心下羡慕,回来后,便依样画葫芦,在点苍山麓种了一棵大青树。每年三月十五起,她便在树下做七日买卖。后来,四方商贾云集于此,称这七日的市集,为‘月街’。”
无名说着,见一处大树参天,树下青瓦檐口挂着酒幌子,有“黑龙井”三字,左右写着“一泽吞日月,万溪共云山”,便带无敌进去,择了傍窗槛、临水的桌席坐下。
“什么酒菜卖得好?”无敌腹中饥饿,撸起袖子,问小二,“端上来,教老爷尝尝滋味!”
无名见无敌是一副挨宰的乡巴佬架势,便做了主,替他要了十几样酒菜。
少顷,煎蚱蜢、树皮炒腊ròu、焖竹鼠ròu和烤羊奶扇,摆了一桌,瞧得无敌直瞪眼。
见无名下了筷,一样样试吃了,他才攒住剑眉,拈了些入口,也说不出好不好吃。
待泛着琥珀光的大曲酒斟上来,他皱着鼻子,闻了一闻,眉心拧得更深了:“大哥,这酒好生奇怪!怎地有股子脂粉香气?”
无名道:“没见地。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好酒才有脂粉气。这酒虽非郁金香,却也是大曲高粱,采了雨后的玫瑰花瓣,jīng心酿制而成,味道好得很。”
无敌将信将疑,端起碗来,咂了些酒液,摇头说道:“又甜又闷!”
无名替他满上:“你再吃几碗,待劲头上来,就不同了。”
无敌听罢,一连吃了五碗玫瑰酿,酒中胭脂蜜糖似的怪滋味,果真淡了。
一股子热苏苏的麻意,他在胸腔里炸开。肠胃如在猛火中燎着,烧得咽喉也奇痒难耐。
他暗觉这酒有蹊跷,不想吃了,却又忍不住饮鸩止渴。只得撑着半边腮帮子,欹斜着身子,翻着花样自斟自饮。不知不觉,一坛酒见了底,却止不住地还要买来吃。
“大哥,”无敌勉力振作jīng神,叼着酒碗,传音道,“这许是黑店,酒里下了药!”
无名坐在他身旁,也不动声色地传音:“不是下了药,而是下了蛊。”
无敌放下碗来,定定地盯着无名:“你这王八,果然没安好心!打什么主意,来害老爷?”
无名道:“并非我要害你。这酒里下的蛊,乃是蛊门所为。”
无敌这才晓得,这间唤作“黑龙井”的酒楼,是蛊门的堂口。
他忍了口气,qiáng抑住腹内骚动的热意:“大哥,你从何得知?”
“我也是猜测,”无名以内力传音,娓娓道来,“你也知道,寒龙蛊是蛊门的圣物,蛊门门主唤作滕蛇。由此可见,蛊门信奉龙蛇。而大理府有许多关于龙蛇的传闻――譬如,龙女在大青树下做买卖。譬如,本地人认为,出水处必有龙,有龙处必有树,这树便是龙树,砍不得,久而久之,便长成了参天大树。我见这酒楼,唤作‘黑龙井’,有出水处又有树,进来试一试。到底是不是蛊门的堂口,却要看你,是否中了蛊,教蛊门那些黑苗掳去。”
无敌听得气不打一处出,恨不得捶无名两拳:“你这贼王八!拿老爷试蛊,也不与老爷通气!老爷又没将滕蛇的侄儿千刀万剐,蛊门不对付你这王八蛋,反倒处心积虑,掳老爷怎地?”
无名面无表qíng地道:“蛊门门主滕蛇,喜欢身体健壮的男子。无心想扮作面首,混入蛊门,只怕不合滕蛇的心意。倒是你,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你这一身蠢ròu,在中原不讨喜,到了此处,却是个讨女子欢心的宝贝。”
“怪道不得,大哥你舍得撇下少主,”无敌冷笑一声,“却是要我去做那面首!”
无名道:“你喜欢女子,想娶妻生子,若非叶公好龙,此一举,岂非正中下怀?”
无敌哑口无言。想到一路上,无名的些微温柔,竟是为了将他引到此处,要他去给蛊门门主做面首,以便顺藤摸瓜,救出庄少功的义妹。他就打心底,生出一股凉意。
可已说了要了断,无名这个自诩兵器的,尚且不把自己当人看,如此待他,也在qíng理之中。
倒是他,打断骨头连着筋,十余载,朝夕相对的种种,还在他心头牵绊,难以割舍。
――原来,从头到尾,皆是他一厢qíng愿。还有什么顾忌,还讲什么qíng分?
两人沉默片时,无敌忽道:“好,依你。救出少主的义妹,我便走了。”
无名目光微动,语气缓和了些:“待事了,你想去天涯海角,我也陪你。”
无敌不耐烦地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哪个要你陪?免赐!”
无名见无敌不快,不复多言,只道:“你再吃几碗酒。若是醉了,蛊门要掳走你,你不必反抗,放心去。我就在附近,暗中摄护你。时机一到,自会现身。”
无敌并不理会无名,把头转向一旁,拍桌叫道:“火家!”
小二闻声而来:“客官,有何吩咐?”
无名旋即起身,径自离了酒楼。无敌指着他清癯的背影,骂骂咧咧地道:“这鸟白子,一心想着营生,陪老爷吃些酒,也不痛快!罢了,老爷一个人吃,才快活!”
小二赔笑:“客官,可是要添酒?”
无敌做出醉态,起玫瑰酿的酒坛,掷之于地。又擒住小二的衣襟,引得满堂客人瞩目:“啐,你这瘟生,兑的什么马尿!妇人的脂粉落在里头,也敢献与老爷来吃?你家主人是哪个,做的什么黑心肝买卖?不筛些好酒来时,老爷斗大的一对拳头,打得爷娘也不认得你!”
小二听了,不由自主,往楼上斜了一眼,口中迭声赔着不是,转身去取酒。
无敌看在眼中,放宽了肩膀,倚着窗槛,也往楼上扫量,那壁厢,挂着一面晃动的黑纱。
他调动内功,凝神听来,略略有些气息,竟似藏着一个练家子。
“客官――这酒唤作‘láng翻锅’,一杯下肚,便有虎láng之力,尝则个,可还中意?”
小二一面说,一面筛来半铫酒。酒液晶莹通透,落入碗中,rǔ白的碎沫打旋飘动。
无敌看了看,指着酒沫道:“别以为老爷不晓得,你记恨老爷,往酒中啐了一口唾沫!”
小二为之绝倒,心道,哪里来的蠢汉,没些眼色,丝毫不懂酒,却要来讨野火!
如此这般,小二又望了楼上一回,似得了授意,忍住怒气,复去取了一罐上等好酒来。
无敌只做没看见,摆弄着雕花银酒罐,问道:“这是什么酒?”
小二扯了扯嘴角:“这是我族中的‘窝托罗酒’,已在点苍山的泥土里,埋了整整三十载。‘窝’便是好,‘托’便是罐,‘罗’便是老――用中原话讲,就是一罐陈年好酒。它还有个中原雅名,唤作‘大泽酒’。深山大泽,乃龙蛇蛰卧之地。却不知,客官敢吃不敢吃?”
无敌掰开罐盖,见血酒中浸着一条翻白肚的幼蛇,便道:“这劳什子酒,可曾害死人?”
小二道:“上等好酒,如何害得死人?你这汉子怕了,不敢喝,就休要再吵嚷。”
无敌笑道:“当真是店大欺客,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一个小小的火家,也敢在老爷眼下讨打?老爷若是喝了,你这有眼不识泰山的鸟杀才,须得给老爷把鞋底舔gān净!”
小二道:“哪个要舔你的鞋底?不喝也罢,不是什么货色,都能喝我家的酒!”
无敌道了声“老爷就喝”,豪迈地擎起银酒罐来,送至唇边,顿了一顿,说道:“吃了你家的脂粉酒,老爷腹下痒得紧,怕是酒里不gān净。去,叫那小娘子下来,替老爷揉一揉!”
小二按捺不住,骂道:“你这腌H夷子,吃醉了酒,没钱会钞,却诬本店酒不gān净!本店清清白白的经纪,没那些个酒纠粉头!你要找个中人,付了酒钱,自去夜窑子里寻!”
无敌哂笑一声,把醉眼往楼上一撩:“休诓老爷,不是个挑三招子的,怎地躲在黑纱后?”
“你这横死贼,如何嫌命长?”小二变了脸色,“嘴里放gān净些,那不是你惹得起的。”
无敌哪里肯听,借酒撒疯,一口一个“小娘子”,直叫那黑纱后的人下来,陪他吃酒。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壁厢的黑纱,让一只玉手挑起,钻出来一个银光闪闪的妙龄少女。
那少女只睨了无敌一眼,便又回转身,往黑纱里望去,好似其后还藏有一人。
52书库推荐浏览: 螟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