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容婆子行到大公子北园中来,向着阿顾道礼道,“今儿个夫人摆了宴席为您接风洗尘,命老奴过来通知您过去。”
“母亲客气了,”阿顾笑着点了点头,“阿顾自当前往。”朝着一旁使了一个颜色,砚秋上前,笑盈盈递出一个银锞子,“婆婆辛苦了,这点钱给你打点酒喝。”
容婆子瞧着银锞光华,面上扬起一股舒心笑意,将锞子袖手拢在手中,真心实意拜道,“谢过郡主!”
天光大照,阿顾坐在轮舆上入了大堂,大堂陈设空阔,碗口大的蜡烛点着两排,孙氏家主孙炅与续弦夫人曹夫人皆坐于主座,其余家中旁人侯在其下,阿顾乃是周廷郡主,大婚奉天子圣命在长安举办,回到范阳之后,自当举行认亲礼,见一见夫家亲人,免得来日在外头遇到,竟是自家人不识自家人。
孙炅身子健硕,人至中年之后越发痴肥,坐在座位上形如一座ròu山,眉眼却极为和善,瞧不出一丝纵军杀敌的悍妻,瞧见了阿顾,眼圈一红,起身拱手拜道,“老臣拜见郡主。”
“公公着实是折煞阿顾了,”阿顾吓了一跳避让过去,“您是大周重臣,守卫大周北方疆土,阿顾一介女子,形无寸功,如何敢受你的礼?”
孙炅抬起头来,眸中含起了一丝水光,“当初臣前往长安晋见,先帝神宗与贵妃娘子待臣恩甚深重。臣至今尚记得神宗皇帝和贵妃娘子的玉妙真容,和蔼可亲,臣在范阳之时一直为其祈福,盼望着两位老人家玉体安康,长命百岁,如何忽然间就一个山陵崩,一个外出为道呢?”
阿顾垂下眼眸,她在拜见孙炅之前,也曾经想过这样的枭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但在没有见面之前,却从来没有想到,这位十数年内崛起,凭借一己之力占据河北,隐隐与大周抗衡的枭雄竟是这样一个身材蛮横,但哭戏作态略一酝酿就上手的人物:长安城中曾流传一段孙炅旧事:孙炅入长安述职之时,卑躬屈膝讨好神宗皇帝,在唐贵妃面前卑躬屈膝,戏言认贵妃如母,方得神宗皇帝与贵妃宠信,方获得平卢、范阳三地兵权,如今瞧着孙炅行事,竟似不仅是传言,倒真有其事了。
“舅舅大人慈容,阿顾惜缘,竟是一次也不曾睹过。”阿顾叹道,“贵妃娘子心念先帝,自请出宫为先帝祈福,也是她的一片痴心qíng念!”
孙炅亦道,“先帝若知如此,定是感动无以复加了。”抬起头来,望着阿顾容颜,叹道,“臣昔年随在神宗皇帝面前时,曾听闻神宗思念当年走失的甥女,qíng真意切,郡主其后果然遇难成祥,平平安安归了长安,神宗皇帝若见了郡主如今康泰美丽的模样,一定十分高兴。”
曹夫人坐在一旁含笑听着,端庄道,“使君,您与郡主这些旧qíng可否日后再叙?今儿是郡主入门的日子,弟弟等还等着向嫂子见礼呢!”
孙炅恍然,仰头哈哈大笑,“是了,竟是我糊涂了。”拍手从身后老仆孙福手中取过一下匣子,递到阿顾手上,笑着道,“初次见郡主,这是一点小玩意儿,还请郡主收下赏玩。”
阿顾收下匣子,见其中竟是范阳热闹繁华集市上一条街的铺子,不由吃了一惊,挺直背脊,“公公这份礼太重了,阿顾不敢收下。”
“你收下就是,”孙炅板着脸道,“当初神宗皇帝待我知遇恩厚,何止于此?我如今不过是效其之意给一点见面礼给先帝外甥女。再说了,”仰头哈哈大笑,“如今郡主已经嫁入孙门,我给了这些也不是给外人,将来郡主若有一儿半女,到底也不过是归在我孙子孙女身上。”
阿顾闻言面色一红,讷讷道,“公公厚赐,阿顾拜领。”
曹夫人面上笑容慈爱,也送了阿顾一个头面,金尊玉贵,论起做工,远不及长安天工坊手艺jīng雕玉镯,但宝光闪烁,显见的用料十分实在。笑着道,“孙府地方广大,我一个人主持中馈,十分疲累,如今郡主入门,我也可以缓一缓了。”
阿顾不好答这话,只好含羞带笑,抿了嘴不说话。
今日堂上陪坐的尚有一对中年夫妇,男的中年白皙无须,但身材遒劲,形容威猛,瞧着是一员铁血沙场宿将,女子身着一袭褐色华丽胡裳,眸色微huáng,容貌与孙炅也两三分相似,口音微微拗口,朝着孙炅曹夫人笑道,“阿兄阿嫂,你们得了这么一个可人的媳妇儿,我瞧着都羡慕紧了。也不知齐郎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也娶回家一个这般的媳妇来呢!”
曹夫人呵呵一笑,“齐郎人才出众,你日后自然有抱孙儿酒的时候。”转头对阿顾介绍道,“这位是你的姑姑,与使君同母,别瞧着使君如今位高权重,身世可谓孤苦,如今在世上的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了,可谓手足qíng深。你姑父傅弈任职镇军大将,执掌河东军马。”
阿顾便向着傅弈与孙安娘道礼,“阿顾见过姑姑,姑父。”
“好,好,”孙阿娘搀扶着阿顾,瞧着阿顾如花一般的侧颜,喜的不要不要的,“早就听闻郡主乃是天家贵女,如今一见,果然风姿出于众人之上。”
长辈见完礼后,就该轮到平辈相互见礼。一名红裳青年坐在一旁,身材颀长,容貌俊逸,额头系着一条赤色额巾,别有一种慵懒万事不放在眼中的风姿。瞧着堂中亲人和乐的模样,嗤之以鼻,宜chūn郡主的风采当真华美,如今众人都上赶着烧这口热灶,谁还记得冷冷清清离场之人,心中不忿郁闷之气泛起,直冲胸臆,“郡主嫂子果然好大排场!”
“二郎,”孙氏狠狠瞪了幼子一眼,斥道,“你是怎么和你嫂子说话的?”
“嫂子?”孙沛斐冷笑,“谁个是我嫂子,我嫂子又是谁?”暼了阿顾一眼,“‘由来只见新人笑,哪个见了旧人哭?’古语诚然不欺我。郡主觉得如今可是风光?仔细瞧瞧,底下遮了多少”起身朝着孙炅拱了拱手,“阿爷,这儿太憋气了,儿子待不住,先回去了!”扬长而去!
一时之间,堂上气氛僵冷下来,孙炅瞧着孙沛斐的背影,气的张口结舌。他素来xingqíngbào躁,若今日当场揭自己脸面的是旁人,早就发作命人拖下去砍了。只是孙沛斐却是他素来最心爱的小儿子,实在舍不得。孙安娘瞧叫你了,忙迈上一步哈哈一笑,打圆场道,“二郎素来爱都汉人诗书,脾气有几分拗。若是我长子齐郎在此,定能好好劝劝他。”握着阿顾的手道,“阿馨最是个喜欢风头的,若是见着郡主,一定也十分喜欢。”
曹夫人面上恢复了一些颜色,和颜悦色对阿顾道,“你姑母说的是她膝下的一双子女,名唤道齐和道馨。她家的大郎年轻才俊,可是咱们范阳有名的儿郎,阿馨与你同岁,个xing慡朗,是个地道的范阳贵女。”
“原来如此,”阿顾笑着道,“想来阿馨表妹定是个美人儿。”
“怎么说?”曹夫人奇道。
阿顾道,“姑姑是个大美人了,阿馨表妹母女相承,自然也生的如同花儿一样了!”
众人闻声都呵呵笑了起来。
午间餐盘摆设的十分丰盛,只是孙沛斐的骤然离席,撂足了阿顾这位郡主的面子,曹夫人尴尬不已,席上便一直不停的命婆子给阿顾夹菜,“范阳饮食与长安不同,重大鱼大ròu,对于蔬菜风雅倒是不及长安普及,”笑盈盈道,“阿顾若是吃不惯,只管和母亲说,母亲总会替你cao持的。”
阿顾闻言将箸置在一边,谢道,“多谢母亲关怀!”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她道,“阿顾此行是带了厨子的,若饮食当真不惯,只让他单独给我做也就是了。”
“是了!”曹夫人笑盈盈道,“我倒忘了,阿顾是郡主哩!”又道,“听说郡主在长安是有单独的郡主府的,你如今嫁到咱们范阳来,却是委屈了。咱们一家人住着,为你单独起一个府邸是不可能了,我想着在北园之中为你单独建一座院子,做你的居所,也让旁人晓得咱们孙氏沐浴圣恩,阿顾你觉得如何?”
这座节度使府邸占地极大,布局却十分简单明快,府邸的主人孙炅住着正中轴线后的院子,长子孙沛恩居处因地处靠北而被称为北园;次子孙沛斐居处称为南园。
阿顾闻言唇角微微翘起,曹夫人这般安排,明面上瞧着似乎是对自己这个郡主十分看重厚待,实则却是将孙沛恩与自己分隔开来。毕竟大凡男女感qíng是需要相处才能产生的,这个世上哪一对新婚夫妇分房儿住还能感qíng甜甜蜜蜜的?
但她却是不知道,这等事qíng与旁人怕是忙不迭推拒,于自己却是求之不得。自己与孙沛恩自初婚之后就感qíng不谐,根本不想与孙沛恩同住。曹夫人的提议倒是正中下怀。“多谢母亲,”她柔声道,“母亲疼阿顾,阿顾是知道的,阿顾自幼娇生惯养,于一应用物之上十分挑剔,这怀远阁里的一砖一瓦、一屏一设若是用的差了,怕是阿顾住不惯,反倒是损了母亲的美意。”
曹夫人闻言神qíng僵硬了片刻,笑道,“郡主放心就是,母亲难道还会亏待你不成?”嗔望孙炅,“使君此前说要给咱们大郎娶个镶金的媳妇,如今瞧着,这个媳妇,不止是镶金,竟是个huáng金打造的呢!”
她这一句话里含着些许微刺,瞧着是指阿顾身份尊贵,实则指阿顾要钱供养甚巨,落到孙炅耳中,却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郡主想要什么只管与你母亲说就是了,咱们孙氏如今雄踞河北,经营多年,难道连一个媳妇都供养不起?”挥了挥手,吩咐道,“郡主这住所的花用,夫人只命人往外院向孙管家要,不从内院走就是了!郡主一路路途劳累,饭后可先回房休息,”望向孙沛恩,“大郎久出门未归,我打算考究一下你的兵马功夫可退步了,你随我来!”
孙沛恩对着自己的父亲态度恭敬至极,应道,“是。”
正院演武厅外河北侍卫刀戟林立守卫安全,烛火熊熊,照耀这厅堂内壁上挂着的数把长戟弯刀,锋刃犹自带着丝丝寒光。孙炅坐在上首,捧着盏中的加茶奶酪大口大口的饮着,小厮道,“使君,二公子说,书肆送了一本古书,他见猎心喜,打算废寝忘食,就不过来打扰您了。!”
孙炅闻言面色倏然而变,恨恨斥道,“这个孽子!”
孙沛恩垂眸笑道,“父亲,二弟还小,还不懂事,你别和他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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