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恩_柳寄江【上部完结】(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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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

  阿顾心中充满了震撼之意。

  据说今上擅长一手飞白书,这些批注和当日姬泽教导自己的大字有很多相似之处,字如其人,除了少年登大宝君临天下的天子,又有谁能写的出这样一笔气势直冲云霄的字?

  自己这些大字上的朱砂评语,竟全是姬泽一笔一笔批注而成。

  阿顾看着这些朱砂字迹,心中充满了难言之意。

  自己jiāo上去的共有二百张大字,其中大多数是自己昨日用心练习的,但也有三十多张是自己今天早上在梁七变的催促下胡写jiāo差的。姬泽新登基不久,事qíng繁忙,又为了和朝上老臣争夺权力费尽了心思,就是这样了,还是抽出空闲时间看自己的功课。这两百张大字姬泽都亲自看过,一笔笔的批注,究竟花了多少时间?

  阿顾本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孤女,皇帝虽然说了要教导自己的书法,却也不过是随意敷衍之心,却绝不会真的付出多少心力,却绝没有想到,姬泽竟会抽出时间一张一张认真的批阅了自己的手书。

  梁七变悄悄抬眼,觑着少女面上的动容神色,唇角微微翘起。

  今日弘阳殿中的事qíng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今儿个早晨,大家吩咐自己将弘阳殿中,王孝恩弯着腰在大家面前进言道,“大家,梁内侍年轻,如今手头事还在历练着,怕是抽不出多少时间来。您看……这顾娘子的大字是不是由奴婢代送过去算了?”

  在御前服侍的内侍容貌都颇周正,王孝恩虽身材痴肥,大抵还是在这个标准内的。梁七变升任内侍才一个月时间,在姬泽面前资历尚浅,不好和王孝恩相争,只得低下头去,盯着前面王孝恩根本看不出来的腰线,难为这位王内侍怎么还能把他那把子腰弯的那么低呢?姬泽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王孝恩,微微一笑,开口道,“顾娘子是由七变接回来的。和七变有几分香火qíng,她那边的事qíng,还是让七变去吧。”

  回忆到这里,梁七变扬起头来,用愈发温煦的声音道,“大家命奴婢转告娘子:书法乃是一辈子之事,您如今刚刚入手,正是打基础的时候,不可贪多嚼不烂。最初这些日子,便练习这些大字,待到大字写到一定火候了,方可开始学真书。”

  阿顾郑重道,“梁内侍,你回去后替我向圣人谢恩,便说圣人厚爱,阿顾感激不尽。”

  “奴婢记下了!”梁七变恭敬应了,躬身退出鸣岐轩。

  暖阁中莲花托萼宫灯灼灼燃烧,阿顾坐在宫灯下,一张张的翻看姬泽批注的大字,心头震动,朱砂字迹鲜亮,每一页的批注都是详尽非常,言之有物,显见得并不是随意敷衍塞责,而是认认真真的看过自己的字的,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飞白体皆俊秀飘逸,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痕迹。

  为初学书法的蒙童做出一份这般详细的批注的,便是师长,也定是个最慈爱的师长,方有着这般的毅力和爱心。更何况,做出这份详细批注的,是日日忙于国事的大周皇帝。

  阿顾捧着手中的大字,只觉得手中心上沉甸甸的,这份批注的分量未免太重!重的,自己不知道该当如何报答。

  一弯弦月挂在鸣岐轩翘起的飞檐一端,洒下明净光辉。阿顾一身素色中衣伏在楠木小榻上,碧桐跪在身后双手按在阿顾膝窝处,用力按摩。过了一阵子,收回手,面上泛起一抹羞惭,愧道,“奴婢学的按摩技艺不好,让娘子见笑了。”

  阿顾支起身子来劝道,“碧桐,你方方习练了半个多月,技艺不佳也是有的。日后多多练习也就是了。”

  碧桐面色有些勉qiáng,不愿意让阿顾烦心,勉qiáng扬起笑意,“奴婢知道了。”她的目光落在阿顾的细黑的青丝旁,“娘子许久不戴这支huáng铜鱼簪了呢!怎么今儿又戴起来了?自从进了宫后,鸣岐轩的梳妆盒中有许多首饰,毎一支都富丽漂亮,这支铜鱼簪确实被比的有些寒酸了!”

  阿顾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发丝间的铜鱼簪,“这簪子蕴含着大母对我的一片关爱之qíng。又岂是旁的钗环首饰能够比的上的?”

  她提及顾家大母,面色微微一黯,“顾家大父大母在世的时候,对我疼爱非常,比亲生孙子孙女都要好。可是,他们去世了,我却冷待他们的子女,这样看起来,我倒确实是个冷血无qíng之人!”

  “胡说,”碧桐急急驳斥,“娘子是个很好的人呢!老郎君老夫人的好你一直都很怀念。大郎君他们是着实对你太不好了,你才会不报答他们。说起来,就算这样,你回东都的时候也没有惩治他们呀。”她顿了顿,扬声道,“娘子面上看起来虽然有些清冷,其实着实是一个再心软不过的人,但凡旁人对你有一分好,你就会一直记在心里!”

  阿顾瞧着碧桐浅浅微笑,“绿儿,你倒是一直记得的我的好。”

  廷外柳枝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黑纱灯罩下的回纹长擎宫灯烁吐黯淡光芒,碧桐替阿顾掖好被衾,起身放下两边的绯色梅花绣帐,整个寝屋便被都浸掩在黯淡柔和的灯光之中。

  阿顾睡在喜鹊登梅围子chuáng上,攒紧了手上的huáng铜鱼簪,感受着簪子在掌心焕发的热度。

  这支huáng铜鱼簪是大母的珍爱之物,小时候,大母将这根鱼形簪簪上的时候,笑着对自己说:huáng铜质朴,做人便当像这根簪子的huáng铜一样,不失自己的本心。自己牢记着大母的教诲,每当遇到迷惘的时候,就喜欢摩挲着这根鱼簪寻找本心,这根铜鱼簪也因此被自己摩挲的十分光亮。这根簪子伴着自己度过了漫长的湖州困窘岁月。

  大母是个很懂得人生智慧的人,小时候,大母总是喜欢将自己抱在膝盖上,教导自己一些话语。大母曾经说过:人生在世,总是需要不断的和人jiāo往,最重要的是要学会选择人品好的人jiāo友,疏远不适合的人。判断一个人值不值得自己jiāo好,则可以看他的行事。若是一个人行事光明正大,则至少不用害怕他日后在背后yīn你一把;如果一个人对待他的其他朋友不义,那么你就应该疏远,免得日后被他同样背弃。阿顾觉得,大母是一个很聪慧的人,虽然不识得一个字,却能够用很质朴的智慧,解开生命中遇到的所有难局。

  这一个夜晚,阿顾睡在柔软的chuáng榻中,再度陷入人生的迷惑之中。

  她摩挲着手中的铜鱼簪子,在心中询问:大母,你这么睿智,可不可以告诉阿顾,阿顾可不可以接受圣人对我的示好?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美好的东西,有些美好如huáng金赤锦,如公主对阿顾的母爱,将一片真心捧出,如同chūn蚕吐丝耗尽亦不后悔;有些美好,却如裹着酸心的蜜糖,也许你迷醉于蜜糖的醇美滋味,却很有可能最后会品尝酸涩;若依着阿顾小心谨慎的本质,既不能判断这美好的东西的实质,索xing便拒绝了不接受就是。可是,她终究如碧桐所说,不是真正心冷硬之人,面对那个少年对自己的一丁点好处,心已经不自觉的软下来。

  第35章 照灼兰光在(之审心下)

  太初宫中的日子一天天的如流水过去,阿顾本以为皇帝当日教导自己书法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一旦与皇祖母之间的对峙和睦如初,便自然也就不必再在自己身上多花费功夫,却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天子摆出来的阵势,竟着实像是将对自己的书法教导当做一件正经的事qíng。这些日子,姬泽每晚到仙居殿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会抽出一刻钟的时间,往暖阁中指点阿顾的书法;阿顾每天的二百大字功课也雷打不动,要求在清晨的时候jiāo付给梁七变,皇帝则在乾元殿早朝后回到御书房抽空批阅,下午再jiāo由梁七变送还到阿顾的手中。

  “哟,”仙居殿中,太皇太后将琉璃小盖盅放在琉璃盏上,望着坐在推着走过来的轮舆上的阿顾,笑谑道,“瞧瞧是谁过来来,这不是咱们圣人的小高徒么?”

  “阿婆,”阿顾羞恼,扑到太皇太后怀中闹道,“你不准嘲笑留儿。”

  “好,好,好,”太皇太后一把抱住阿顾馥软的身子,呵呵笑着,“阿婆不笑你……”

  “阿婆,”阿顾从太皇太后怀里抬起头来,挨着太皇太后的身子坐下,面上带着一丝丝的纠结,“我如今才刚刚开始学书法,功夫还浅,圣人……这样指点我的书法,是不是太劳烦他了?”

  “这有什么?”太皇太后倒是十分乐见皇帝和阿顾亲近的qíng形,不以为然的笑道,“圣人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留儿,既然圣人认下了你这个徒弟,你定要努力练,可不能丢他的脸面。”

  阿顾见太皇太后这么说,便放下了心,扬起胸颔,自信满满道,“阿婆放心好了,我会好好学的。”她挨着太皇太后的肩膀躺着,孺慕道,“等我学好书法了,就给阿婆您抄佛经。”

  “哈哈哈,”太皇太后笑的十分开怀,拍着阿顾的手道,“好。阿婆就等着小留儿的佛经孝敬了。”

  小丫头桂儿正在暖阁中收拾榆木大书架,见了阿顾进来,忙笑着道,“娘子,你进来了?”

  “嗯,”阿顾点了点头,问道“桂儿,你在做什么呢?”

  桂儿盈盈笑道,“我在整理娘子的功课,娘子这些日子的大字越积越多了,我想着把它们整理一下收起来。”她说着,看着面前的麻纸骄傲道,“这些功课上面可是有圣人的批注的,可要好好珍藏,不能让虫蛀给损毁了!”

  阿顾一怔,看着书架上堆叠的麻纸。这些日子,她每日练二百个大字,持续了一段时间,积少成多,这些麻纸已经积累成厚厚实实的一摞。

  原来不知不觉间,圣人给自己批阅的大字已经堆了这么多了啊!

  这些年吃尽了苦头,阿顾本以为自己已经将谨慎淡漠刻到骨子里去,但在这厚厚的一跺的大字面前,却忽然发现,自己的心软如水。

  如姬泽这样的少年,年纪轻轻容貌清俊,又有着天下最尊贵的地位,虽然用冷峻寡言的气质与常人隔出一段距离,看起来不容易亲近,但不可否认,却也实在不容易让人讨厌,反而很容易滋生出好感。

  回望过去,阿顾发现,自己在经过那些少年苦难之后,依然是那个心思柔软的女孩,虽然已经不再敢主动亲近人,但在面对别人对自己怀柔示好的时候,却根本狠不下心拒绝。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什么都不想,接受这位皇帝表兄的宠爱,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妹妹。可是每当阿顾想伸出手,握住姬泽的衣角,绽放微笑的时候,那一日姚良女凄艳的笑容便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清晰的记得,姚良女倒伏在地上,大红斗篷总是如同一场鲜红的烈火殇歌,抬起头来,哀伤清泪满面犹如引颈悲鹤,“我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冷-血-无-qíng!”她恶毒的悲愤斥责声,总是不时响在自己的耳边,如同一场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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