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她会说出“分家”二字来,便足以令人诧异了。
但先前众人齐聚点苍堂时,云甄夫人并没有将缘由仔仔细细说明,在场的人也就都是糊糊涂涂的。
大太太披着衣裳,跪在蒲团上,就着烛火,诵起了经文。
连三爷则在灯下枯坐了一宿未眠,三太太管氏来劝他早些歇息,他也是只是道。没有睡意。
管氏微微皱了下眉,小心试探着:“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姐要让老四离开连家。”连三爷长长叹了口气。
管氏怔了下:“难道,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连三爷颔首,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连家人的根基,其实并不在京城,但自从他们父辈迁居京城后,这座宅子就成了他们的根本。连四爷若是分了出去,这座宅子,自然也就没了他的容身之地。钱财可分,大宅却是不能分的。
谁当家。这宅子就给谁住。
他们不分家。当然住在一块。
分了,只怕连四爷连平康坊也不能再住。
三太太管氏十分吃惊:“为了什么?”
连三爷苦笑:“我若知道,也就不会像这会一样难安了。”
恰恰就是因为云甄夫人连事qíng都不愿意说明,才显见得她是气得狠了。
管氏也跟着叹气。说:“这般说来。她午后发火。恐怕也是为的四房的事。”
连三爷问:“午后发火?”
“可不是,发了好大一顿火。”管氏摇了摇头,“似乎就是在段家那边来借了冰之后的事。”
连三爷低喃:“段家……”
管氏道:“来的好像是世子爷。”
虽然段承宗已非世子。但众人的称呼还是一时难改。
连三爷心头一震,只觉不好,但又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心中愈发难安。静默片刻后,他终是说:“罢了,左右大姐主意已定,这件事也非你我所能左右,不去想了。”
管氏闻言暗暗松了口气,浅浅笑了笑,催促他赶紧休息去。
三房明亮的灯火,很快也变得幽暗了。
再过一会,三房便彻底沉入了黑暗之中。
偌大的连家,都沐浴在了微弱的星光底下,四处都黑着,除了几盏灯笼外,也就只有千重园的上房里,还燃着灯光。
云甄夫人尚未入睡。
她亦没有唤人伺候,就连窦妈妈也被她给赶了出去。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着。
朦胧的几团光晕,落在她的衣裳上,连带着她的人,都变得遥远空灵起来,那样得落寞。
她知道,自己仍在生气,气得瑟瑟发抖。
但她一向不习惯将这些qíng绪表露在面上,一旦流露出来,那就是真的气极了。她这一回,就是气极了。段承宗每说一句,她心中积聚的怒气就多一分。生连四爷的气,生自己的气,更生段承宗的气。
搬弄是非,在人背后说三道四的男人,哪里算的了真男人?
段承宗在那口沫横飞地数落着连四爷的不对,映入她眼帘的男人,却活像是只猴子。
gān瘦的,毛发凌乱,吱吱乱叫。
区区一个跳梁小丑,也敢到她跟前来,责备她的兄弟?
她始终面无表qíng,可心中早已怒火滔天。
纵然老四有再多不好,也好过他段承宗!
她连多同他说上一句话也不愿意,这样的人,不配她多加理会。
所以,段承宗说借冰,她摆摆手,借。
段承宗哭丧着脸责备自己,不该同连四爷一齐胡闹,更不该将事qíng瞒着她,应当早早来说,她也只冷漠地点了点头。
老四背着她办事,她自然不悦。
但这不悦,并不要紧,老四不是孩子了,他做什么事他理应心中有数,就是不来告诉她也无妨。可是他,肆意践踏了她的信任。她放权给他,任他自行处理船队的事,可他却悄悄私吞了一部分银子,拿去做他的“生意”。
段承宗口口声声都是钱。他虽然并不清楚连四爷究竟私吞了多少,却只管在这上头拼命做文章。
旁的事,他的怀疑,若生的出现,都说不得,连四爷的钱来路不明,他却是能说的。
故而他拼命地说,拼命拼命地说。
一遍遍提醒云甄夫人,连四爷拿走了本不该属于他的银子。
但他不知道,云甄夫人对此并没有那样恼火。
她气的,是连四爷cha手的那档子“生意”!
连家什么生意都做,可独独那一桩,是死也不能碰的!
祖祖辈辈都没有坏过规矩,偏偏这规矩如今叫他给坏了,她焉能不气?
东夷人大多生得高鼻深目,金发碧眼,同大胤朝的子民很是不同,所以两国之间,一直有贩人生意。
但两国从未jiāo好,这些被贩卖了的人,过得日子,也从未听说有好的。
生不如死,倒是不少。
所以,她什么都能原谅,乃至于连他践踏了自己的信任,也能原谅,却唯有这件事,永远不可能原谅他。
他先背弃了连家,她当然只能送他一程。
云甄夫人握紧了拳头,忽然扬声唤了窦妈妈进来。
窦妈妈垂首问:“夫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霍然起身,说:“准备一下,我要去祠堂。”
“夫人,夜深了……”窦妈妈讶然道。
“只管去准备。”
第168章 坏事
段承宗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仗着自己已经失去了名声,失去了原本能顺利拥有的一切,就到云甄夫人跟前口若悬河说了一大通话。因为他知道,云甄夫人原来对段家,就谈不上亲近,他再惹了她厌恶,也不过如此。
但是他并没有料到,连家竟有那样的祖训。
贩人这桩生意,便是饿死也碰不得。
固然他也知道,贩卖东夷人,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更别说还要将自己人,当做件玩意儿卖到东夷去。可这样的事,一贯也有人在做,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他根本没有在上头多花费心思去想。
他怎么也猜不到,云甄夫人会因为这件事,彻底从对段家不喜变作了厌憎,对他,更是鄙夷到了尘埃里。
而云甄夫人是夜便去过祠堂,给祖宗们上了香,絮絮说了要将连四爷逐出连家的事。
她在点苍堂中,说的是“分家”,可她打定的主意,却是将他驱出连家。檀香浓郁的气味,在空气里逐渐弥漫开去,她面上的神qíng渐渐变得坚决起来。
翌日一早,她便打发了人去四房告诉连四爷,尽快。
连四爷悔不当初,迟迟不肯动身,然而他坐在那,心中却在飞快算计着,自己能分到多《少,又该分到多少。
平康坊的这座大宅,他今后自然住不得,但住在哪不是住?有银子在手,还怕买不着上等宽敞的大宅子?他半点不怕!这么一想。他的底气,又渐渐回来了些许。
是以今儿个最苦恼的人,并不是他。
而是连二爷。
连二爷昨天夜里,因为不能及时去问若生,一个人躺在chuáng上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所以天色才刚蒙蒙亮,他就从chuáng上爬了起来,高声叫人服侍自己穿衣洗漱。
金嬷嬷来说,厨房那边已备好了早饭。请他先用一些。
他连菜色也不听。抛下一句“我要去找阿九”,拔脚就走。
金嬷嬷就是想拦,也拦不住。
他个高腿长,走得飞快。没一会工夫这人影就消失在了明月堂。直直往木犀苑走去。
木犀苑里的人。却也没有料到,他今儿个竟然会这般早就来,见了人皆急呼:“二爷——二爷——姑娘还未起身呢!”
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闻言十分不满意地道:“日上三竿了她还赖chuáng!”
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反驳。
可天空分明还是灰蓝色的,太阳还未升高呢。
他甩掉一个又一个,飞快走到了廊下,一抬头瞧见了挂在那的铜钱,忙笑:“你倒勤快!起得比阿九那懒丫头早!”
“二爷用过饭了不曾?”吴妈妈听见动静,急匆匆地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
连二爷将下巴一昂:“我要喝粥!”
吴妈妈连声应是,赶忙转头吩咐了下去,又亲自来拦连二爷,说:“二爷,姑娘刚醒,还未洗漱,还请您稍等片刻。”
连二爷“嗯”了声,忽然眯起眼睛问:“吴妈妈,她昨儿个夜里什么时辰睡下的?”
吴妈妈略微一想,笑着回道:“姑娘昨儿夜里睡得晚,约莫亥时一刻了。”
“亥时一刻?”连二爷瞪大了眼睛。
吴妈妈以为他是嫌若生睡得太晚,连忙解释:“姑娘平素歇得也早,只是昨儿个略晚了一些……”
“都是嬷嬷不好,拦我做什么!”他突然打断了吴妈妈的话,说完又叹口气,“唉……早知道我昨儿个夜里就来了,也不至于等了一晚上……”他说说,又蓦地来问吴妈妈,“吴妈妈你看,我这眼睛底下是不是黑的?像墨一样!”他摇头晃脑地叹息起来:“可丑了……”
吴妈妈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问他:“二爷可是先用饭?”
他摇头:“不用不用,我就跟铜钱说说话,你忙你的去吧。”
吴妈妈应个“是”,可到底不敢走,只在边上静静候着。
少顷,若生洗漱完毕,从里头走了出来,刚喊了一声“爹爹”,就被他逮住了直问:“昨儿个夜里,阿姐在点苍堂到底说了什么?”
若生还迷糊着,闻言愣了下:“嗯?”
“就昨儿个呀!”连二爷揪揪她的头发,“你还睡着呢?”
若生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眼角:“您什么也没有听见?”
连二爷跳脚:“我又不聋,当然听见了!”
若生无辜得紧:“那您问我?”
“我是没听明白!”连二爷双手叉腰,说得理直气壮。
可若生没到场,点苍堂里究竟都说了什么话,她也没法打听,其实知道的比他还少呢。
她只得道:“您还记得姑姑说了什么吗?是惩罚,还是……”
“不对!是分家!”连二爷脱口道。
若生略微一惊,她料及姑姑会生气,却没有想到姑姑竟然会要将四叔分出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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