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俩再没有jiāo谈,只平静如常地用罢了饭便散了。
翌日,苏彧在长兴胡同见了若生。
元宝也一道跟了来。
天寒地冻的,它懒洋洋一向不肯动弹,更不必说出门。但今次,不知是不是料到若生要见苏彧,它眼巴巴地看了若生一早上,临到若生要走,更是直接扑上来挂到了她裙子上。
好好的衣裳,差点叫它给抓坏了。
绿蕉气得要断它的粮,它竟然也不怕,只死死缠着若生不肯放。
若生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发了话,带上它一起出了门。到了长兴胡同,它一见苏彧便飞奔过去用自己的胖脸蹭起了他的脚,嘴里“喵喵”地轻声叫唤着,像在说想他。
若生深感这猫不行,见异思迁,朝三暮四,跟着苏彧的时候天天想往自己这儿跑,如今跟了她,又想和苏彧过日子,实在是靠不住。
她故意冲着元宝轻轻地“哼”了一声,越过它,掏出张纸来递给苏彧看。
元宝见状,又迟迟疑疑地爬到了她脚边,仰起头,谄媚地叫唤了一声:“喵呜——”
若生装作没听见,不理它,只同苏彧道:“我昨儿和柔姐儿在酒楼用饭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
元宝扒了两下她的鞋,见她没反应,再次回到了苏彧脚下。
但苏彧也不理它,只低着头看纸上画的人,有些奇怪地道:“这是……”
若生道:“你看出来了。”
当时夏柔画完以后,啧啧称奇,道是越看越觉得这人同若生有些相像。若生便取出了那位故东夷三王爷的画像让她比对着看,可夏柔看罢,却说两人看起来虽然都眉眼深邃,但似乎并不像。
于是若生再次取来姑姑的画像让她看。
这一回,夏柔愣住了。
她说,很像。
即便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子,但二人的眉眼五官,给人的感觉却是相似的。
夏柔说,若生生得有几分像画中女子,但她们先前所见的那个年轻男人比她生得更像画中人。
若生和他的像,乃是因为他们都像了另一个人。
苏彧拿着画像细细地看,反复地看:“的确是像。”
若生叹了口气,取出贴身携带的玉坠子给他看,又将事qíng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最后道:“只怕姑姑当年知道的,并不全是真相。”
她先前只是震惊疑惑,但现如今那疑惑像是慢慢有了解释,令她不得不留心。
她望着苏彧,蹙起了眉头,有些苦恼地问道:“是否应当告知姑姑?”
苏彧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没有证据,便不到说的时候。”
若生想想也是,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如果现下说了,最终查清以后却发现不是,那岂不是又往姑姑心头扎了一刀么。
还是得等查清了再议。
苏彧道:“左右要查,还是我来查吧。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你先前看见的那个人当真是你我所想的,那他的出现,便证明有东夷人暗中入京了。”
他们为何入京,有何目的,又为什么偏偏挑了这时候?
一切都不可掉以轻心。
苏彧言罢垂眸看了地上的元宝一眼。它见他们二人谁也不理会自己,早委委屈屈地走开了。它蹲在角落里,舔舔爪子,别过脑袋,也gān脆地不再搭理他们。
这时,忍冬忽然在外头喊了一声“主子”。
苏彧还没动,元宝便先像离弦的箭矢一般飞了出来。
胖归胖,它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敏捷。
它一下窜进了忍冬怀里。
忍冬愣了下,下意识摸了摸它的背。
元宝便打个哈欠,舒坦地摊开了四肢。
屋子里的苏彧笑了一下,扬声唤了忍冬入内。忍冬将元宝放下,取出两封信jiāo给苏彧:“前后脚到的。”
苏彧接过来,将其中一封递给了若生。
俩人一道将信拆开,各自展开来看。
一个看得皱眉,一个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若生道:“有些不对劲。”
她手里的信件上写的是苏彧姨母李莞的事。
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但里头值得让人注意的却只有两条。其一,李莞十余岁时曾摔断过一条腿,万幸恢复得好,并没有落下病根;其二,李莞在被姐姐找到之前,一直生活在寒水镇。
寒水镇远在边塞,是个贫苦偏远之地。
许多人连听也不曾听说过。
但若生,却恰好听说过。
她当初调查陆立展时,虽未彻底挖出陆立展的身世,但却明明白白查到了,陆立展在回京之前生活的那个地方,也叫寒水镇。
她皱着眉头,看向了苏彧。
苏彧面色异常冷峻,沉声吐出两字:“不妙。”
他先前担心的事,成真了。
有人在试图买通狱卒杀害陆立展。
第362章 验尸
陆立展仇人众多不假,但他已然入狱且被判年后处斩,他已是个死定的人,何必再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险杀害他?
买凶杀人亦是大罪。
不论何等深仇大恨,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再去杀他了。
那么,杀他的目的就只剩下一种——
灭口。
陆立展身在牢中,想杀他,便只有买通狱卒一条路可走。
苏彧虽则早有准备,但满心希望不要成真。可这一刻,信报在手,明明白白的证据,再由不得他不信。
他俊秀的手指不断摩挲着那封信报,目光变幻,愈显莫测。良久,他和若生jiāo换着又各自看了一遍。若生虽不知他的谋算,但眼下见了信报再见他的神色,也隐约猜出了几分,不觉心头狂跳。
她望着他,千言万语堆积在舌尖,却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苏彧亦沉默着。
一阵风过,细雪飞来,拍打在窗棂上,飒飒而响。
苏彧忽然道:“我要开棺。”
若生一怔。
他低眉,沉声,一字一顿道:“验骨。”
……
当年他年岁太小,许多事如今回想起来全都模糊了。他只隐隐约约记得,母亲当初将姨母从边陲小镇寻回家来后,日夜jīng心照料,一分也不敢放松。
但姨母不知是过去苦头吃得太多天xing如此,还是实在不惯京城生活,平素面上并无多少笑意。
时至今日,苏彧想起她来,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一张郁郁寡欢的脸。
是以昔年大火,除了母亲之外,人人都认定姨母是自尽的。
可即便是母亲,终日说着走水乃是意外所致,也不敢说姨母就一定不是自尽。只是因为她不提,众人怕她伤心,也跟着不敢提罢了。
死于大火的人,面目难辨,ròu身上的痕迹,更是无从判别。
哪怕案发现场,也极难分辨是意外走水还是自杀,又或是——谋杀。
当年谁也没有想到过第三种可能,这尸体自然也就无人验过。到了如今,尸身腐烂,余下的,只有骨头,按说更不易验。
但苏彧要查的,不是死因,而是尸体的身份。
一个人,年少时摔断过腿,即使皮肤上没有伤口,痊愈后未有病根,行走自如同常人一般无二,但她的骨头上,必然留有痕迹。
是以真相如何,拣了腿骨,一验便知。
苏彧悄悄去了陵园,瞒着众人,启出了棺木。
都说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后便再没有挖出来扰人清静的道理。何况这棺木里的,是他亡故的姨母。他说要开棺,守墓的苏家家仆都唬了一大跳。
他上有母亲兄长,这等大事,照理不是他能做主的。
可苏彧向来xing子孤僻古怪,他说要开,谁也不敢真拦。
但守墓的,还是悄悄差人去了国公府报信。本以为,府里不管哪位主子收到了消息,都会立刻派人前来。然而他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人来。方才醒悟,自己派去的人,只怕根本就没能到达定国公府。
金丝楠木的棺材终于出了土。
空气里弥漫着土腥气,被隆冬的寒风不断chuī进鼻子里。
守墓的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喷嚏。
苏彧脸上,却半点异样也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盯着棺木,像要透过那厚厚的木板将里头的人看个清清楚楚。明明还未见到尸体,但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的心便已经沉了下去。
泥泞的深潭,一点点吞没了他。
里头像有千万条手臂,密密麻麻的将他缠得严严实实。
他想要挣扎,可周身无力。
只是下沉,再下沉。
黑雾遮眼,暗无天日。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仵作说,尸体双腿上,全无骨折痕迹。
这具尸体,不是李莞的。
这人,不是他的姨母。
那么李莞呢?
她若没死,又在哪里?
苏彧有些腿软。
他扶住了桌沿,一张脸新雪似的白。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的害怕。接到父亲讣告的时候,发现师父没了气息的时候,他都没有这般慌乱无措过。
舌根底下压着的姜片,辛辣无比。
他咬紧了牙关,低下头去。
面上一片湿冷。
他想不起来了,一丁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记忆里的母亲,只有那个小佛堂里的女人……
只有她。
阳光从窗棂fèng隙间透进来,带着两分冬日里罕见的暖意。但苏彧却觉得越来越冷,越冷越僵。他的身体,僵硬如同木石,只剩下胸腔里的那颗心,狂跳不止。
傍晚时分,夕阳渐没。
天际泛出昏沉沉的灰白色。
苏彧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步往小佛堂里走。
廊下的大丫鬟青鸯先看见了他,急急忙忙唤一声“五爷”便要去通传。苏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青鸯一怔,迟疑着站在原地没有动。
小佛堂里檀香幽幽,灯火通明。
上首慈眉善目的菩萨,却像带着邪气。
苏彧的脚步放得很轻,一路不曾出声,径直地走到了苏老夫人身侧。他一撩衣袍,盘腿坐到了蒲团上。
苏老夫人霍然睁开眼,转头望来,见是他,松口气笑嗔道:“原来是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出声。”
苏彧抬头向上看,看着菩萨的脸,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世人总说,菩萨能够dòng悉世qíng,dòng悉人心,但为何,好人却总不长命?”
苏老夫人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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