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在钱财方面素来宽裕,不过是些燕窝,若愿意吃,只管放开了肚皮吃就是。但为着燕窝羹的味道上佳,换了寻常,这一小盅燕窝羹,顶多也就够若生跟她爹各自用的,可这回却还有朱氏的余量。
若生专注地用着桌上的吃食,心里头跟明镜似的,金嬷嬷这是将她的话听进了心里。
朱氏却是受宠若惊,看看也不过只剩下一小碗,连二爷又吃得欢,便说留着给二爷用。
“您只管用,甭连这个也念着他先。”若生搁下细瓷调羹,举筷夹起一块松脆的椒盐千层苏。
饭桌上,几乎没有碗筷相碰的声响。
便是瞧着最闹腾的连二爷,举手投足的动作亦是优雅而有序的,咀嚼时也是安安静静的。
这都是自幼养成的习惯,即便连家祖上都是跑江湖的粗人,但从若生曾祖父这一辈开始,便开始渐渐努力往52书库靠拢。否则,连家这会就应该还在运河边上呆着,何苦迁到京都来。
连家的富贵,却是世代累积的。
连二爷心xing小儿,可从小养成的习惯,却已深入骨髓想忘也忘不掉了。
朱氏仔细看了两眼,连二爷便道:“你吃吧,我不贪你的。”
得了这话可不容易,既然父女俩都这么说,朱氏就也不好再推却,遂接了碗勺。
若生却已不声不响用完了一小碗燕窝羹,吃过千层苏后,又去拣了薄皮大馅的大汤包子来吃。
不知不觉间,桌上的碟子已空了几只。
用过包子,若生忽然停箸吩咐道:“再盛碗珍珠细米粥来。”
绿蕉立时瞪大了双目。
金嬷嬷也是惊着了,劝道:“姑娘,仔细用多了积食。”
吃得这般多,哪像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这分明都比得上壮年男子的饭量了!
然而若生面不改色,泰然笑道:“也不知怎的,这会就是饿得紧,绿蕉去将粥盛来吧。”
“阿九!京里的姑娘都以瘦为美!你要是吃成了圆滚滚的大胖子,将来万一嫁不出去可怎么好?”连二爷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若生闻言笑得差点噎住,他竟还知道这个事。
她摇摇头,无奈地同他解释:“我这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吃得少了可就长不高长不壮实了。”
连二爷骇然道:“你莫非想长成个子很高的大胖子?不成不成,那岂不就是一座山!”
他吓得赶忙要拦绿蕉,不准她再给自家闺女盛粥。
金嬷嬷却想通了,自家姑娘眼下才只有十二岁,这年纪正是能吃能喝方才长得高长得好的时候,她胃口好饭量大,便也说明她身子骨好全了,康健得很。何况要真吃得不够饱,来日长成gān巴巴的豆芽菜可怎么好?
她便唤住了连二爷,道:“姑娘长得苗条着呢,二爷别担心。”
连二爷苦着脸不作声。
过得须臾,他突然高高举起自己跟前的空碗递给金嬷嬷:“那嬷嬷也给我再来一碗粥!我也要长得高高的!”
“……”金嬷嬷傻眼,“二爷您再长高可就要磕着门框了。”
“那我就吃一点点!”
连二爷缠着要喝粥,金嬷嬷无奈,朱氏也忧心他会积食,不敢再叫他多吃。
唯若生在旁看着,乐不可支。
真好,这样的热闹,明明就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却偏偏等到再没有机会的时候才盼了又盼。
老天爷心善,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都重新放在了她掌心里。
这一回,竭尽全力,她也要拼命护住!
她笑盈盈看着,思绪却渐渐飘远。
她想起了自己在临终前用过的最后一顿饭。雀奴的手艺,一直都没有长进,那丫头在厨艺上丝毫没有天赋甚至于还不如她。但她那时身子已经彻底败坏,连说话都费力,根本下不得厨房。雀奴养着她,照料着她,陪着她一直走到了最后一刻。
回光返照的那一刻来临时,她突然犯了馋,想吃烧jī。
雀奴便摸摸索索找出些散碎银子出门去买。
早chūn的天,乍暖还寒,烧jī买回来时已凉了。
jī很瘦,ròu很柴。
她浑身无力,咬了大半天才撕下一缕ròu丝,嚼啊嚼,就哭了。
雀奴以为她是因为jī太难吃才哭的,可是这只又瘦又柴的烧jī,却是她吃过“最美味”的一只。
她哭,是因为知道自己就要再也见不到雀奴了。这凄凄人世,往后又要可怜的雀奴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走下去。
也不知她走后,雀奴过得如何。
这般想着,若生的眼角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红,连忙低下头去。她跟雀奴原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若非雀奴救了她,只怕她早死在了那一年的除夕夜。
她一直记得,雀奴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你要多吃饭,才能活下去。
人活着,就得吃饭。
遇见雀奴的时候,她瘦得皮包骨,浑身上下拢共没有二两ròu,也难怪雀奴会捧着饭碗说出那样的话来。
她亦深知饿着肚子的滋味。
这一世,她也不想再做弱不禁风的娇小姐。
连自己都护不住的人,拿什么来护住别人?
时人以纤细柔弱为美,此等姿态却偏生最为无用。
绿蕉送了粥上来,若生垂眸吃着,心里头却飞快盘算了起来。雀奴比她小一岁,今年还只有十一。她娘是东夷来的舞姬,因舞姿绝色而被平州的一位富商重金买下做了侍妾,结果头年便怀了雀奴,次年生下她后没两月就亡故了。大妇为人刻薄,整日里rǔ骂雀奴为东夷小杂种,富商则早已将她们母女抛之脑后,另寻美人去了。
雀奴九岁这一年,富商一家变得穷困潦倒,大妇便高价贩卖了雀奴。
她生得不如她娘美艳,却长了双罕见的鸳鸯眼。
一只眼睛像父亲,黑白分明,另一只却继承了母亲的东夷血统,是浅淡的碧蓝色。
物以稀为贵,年幼的雀奴不像个人,却像件东西,被反复买卖。
若生记得雀奴提过,她直至十三岁时才逃了出来,从此乔装打扮孤身一人四海为家。
那样的日子,她足足过了四年。
而今,也已有两年了。
若生想着雀奴身上那些几乎可以同她比拟的旧伤,一颗心便紧紧揪了起来。
她不相信,将大胤翻个底朝天,她还能找不到雀奴!
已迟了两年,剩下的日子,说什么也不能再迟!
第007章 正名
念着雀奴,若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一旁的连二爷却如愿吃到了粥,得意洋洋要来同她说,转头见她明明一勺勺舀着粥往口中送,动作却越来越慢,不由得改了口:“阿九,你可别吃进了鼻孔去。”
听到这话,朱氏跟金嬷嬷立时都朝她看了来。
几道视线骤然全落到了自己面上,若生哪还吃得下,放下调羹瞅一眼连二爷,无奈道:“您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连二爷委屈:“我也没说不好听的呀……”
若生见状便不忍心了,忙夸赞道:“爹爹最好了,阿九最喜欢爹爹了!”
“这就对了!”连二爷闻言也跟着绽开了笑颜,“我本来就是世上最好的爹爹!阿姐就是这么说的,她说的话,一定不会有错!”
若生听他提到姑姑,不由一怔,随后望向金嬷嬷,微微敛了笑轻声问道:“姑姑这回去西山,怎去得比往常久这般多?”
金嬷嬷斟酌着,沉吟道:“听千重园那边的口风,似是路上给耽搁了。”
云甄夫人每年都要往西山去个两三趟,但她每一次出门,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却鲜少像这一次过了近二十天还未归来的。可金嬷嬷虽是府里的老人儿,却到底不是长住千重园随侍在云甄夫人身边的,因而其中内qíng知道的也只是寥寥。
“阿姐说回来要给我带件雀金裘!”这时,连二爷突然cha话。
若生捧着瓷碗的手,猛然僵住。
做雀金裘所用的料子,并不常见,需将孔雀毛捻了线织入缎内方才能成,最上等的毛锦一匹不过十尺,唯晋州才有。
可翻过了西山才是晋州。
所以,云甄夫人这一回的目的地,并非西山。
若生突然间恍然大悟,她一直以为姑姑此番去的就是西山,却不知原是晋州。
她扶在碗沿上的手指缓缓松开了去。
用过早膳后,连二爷跟着金嬷嬷去看他养在花园暖房里的几只鸟,若生便陪着朱氏在府里逛了一圈。
朱氏入府不过个把月,又不得势,除了明月堂,旁的地方一概不曾走动过。
正好若生也得多练练如何走路,她就只同朱氏说是陪自己走走,并不提旁的。
朱氏便毫不犹豫的痛快应了,亲自备了手炉来塞进若生手里,说:“若走得累了,可切莫逞qiáng。”
前段若生急于求成,结果摔了爬起来,爬起便接着摔。朱氏有过耳闻,难免挂心。
若生就都一一应下。
出得门去,门口的几个丫鬟都将头垂得低低的,同昨天有着天壤之别。
明月堂小厨房的管事妈妈今儿个天还未大亮就被人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冻得瑟瑟发抖被金嬷嬷狠斥了一顿后,贬去做了烧火婆子。至于夜里送水的丫鬟,这会更是连人影也不见,不知是被赶出了明月堂还是直接发卖了。
因明月堂多年没有过正经当家太太,连二爷又不管事,底下的人一直过得十分轻松自在。
故而这突如其来的雷厉风行,顿时便将上上下下都唬住了。
若生同朱氏沿抄手回廊慢慢走着,途中所遇的丫鬟婆子无不立即停步行礼,姿势谦卑声音恭敬。
一圈走下来,大家就都看明白了。
二房的大姑娘若生,已接纳了继母。
几日前,她只怕还是阖府最憎恶朱氏的人,转眼便笑盈盈同朱氏挽着胳膊逛起了宅子。仆妇们忍不住窃窃起来,这新任的连二太太是不是会什么妖术……
但不论如何,自此之后,下头的人是再不敢小觑朱氏。
捧着暖炉走在小径上,朱氏忍不住偷偷拿眼角窥着一旁的若生。
才刚及十二岁的小姑娘,眉眼间尚笼着一层稚气,但生得却着实漂亮。鼻梁挺直,眼窝也较常人略深一些,里头盛着的那汪清泉,更是水光潋滟,叫人看了一眼便再舍不得移开目光。
连二爷说她生得像死去的段氏,可朱氏看着,却觉若生的这一双眼像极了云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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