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鉴听那道人的末一句话,意思竟是那「执柔」灭的不是妖,却是人。
那锦衣公子淡淡笑道:「依学生看来,妖未必有qíng,人也未必无qíng。妖多qíng,有qíng者少,人多有qíng,无qíng者少。」
那青年微笑道:「这话倒也有理。」
那道人却道:「正是这话!」又道:「自我收了这狐狸,洛阳又出了妖物,已惑杀了十余人。我若去捉了它,执柔可有话说?」
那青年还未答话,谢鉴在一旁道:「谢鉴便是洛阳人,于此事也听说了一些。死的那些人,无不是平日鱼ròu乡里、欺压良善之辈。现下洛阳城中,人人拍手称快,家家莫不是焚香供烛拜祭此妖。道长若捉了它,纵不论此妖,且将人置于何地?」
忘一默然不语。那青年笑道:「正是这话!」又道;「那妖物必是姐妹辈,以一弱女子之力能除十数恶人,我是敬佩之极的。」
那公子眉梢微扬道:「若此妖对公子有意,公子肯纳此不贞之妇否?」那青年大笑道:「岂不闻『抗bào蒙污不愧贞』,何况除bào?得此侠妇,复有何求!」
忘一道人却就此一声不出,三人去看他时,见他愣愣地仰头望着外面,满眼是苦苦的思索。谢鉴奇道:「道长?」忘一似是回过神来,却不看那三人,低头喃喃道:「我这三十年,竟都是错了吗?」长叹了一声,摇摇晃晃立起身来,袍袖飘拂地径自走了。
谢鉴同那公子都是愣住。那青年却轻快道:「不必吃惊,那疯道人便是这样。天也不早了,大家都歇下罢。」那公子自回马车中睡,谢鉴同那青年在殿中铺了些柴糙躺下。那小白狐过来钻在谢鉴怀里,谢鉴便将它裹在自己衣服里。冬夜虽冷,他抱了只狐狸在怀,睡得却安稳。
次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庭中车马早已不见了,那青年也是不知所踪。昨夜种种,恍如一梦。谢鉴心中怅然,慢慢走到道观门前,竟远远看见了那青年正在下山。他心头一喜,大声道:「还未请教兄台高姓!」
那青年遥遥听见,头也不回地道:「杨姓,名执柔!」话音未落时,已转过山脚不见了。
谢鉴微叹了一声,他本想同那青年一道下山,若脾气果真相投,两人一同到处游历赏玩一番也好。现下看来却是不成了。拿了包裹正要离去时,忽觉有物在自己脚边蹭来蹭去,他低头去看,才想起昨夜那只小白狐。
谢鉴虽比不得忘一道人四海云游,却也是率xing放làng之人。他昨夜救这小狐,不过是见它稚小可怜,又受人欺侮。要他抱着只狐狸四处来去,他是极不qíng愿的;何况这又是只吸人jīng气的媚狐,谢鉴对生死看得虽淡,却也不想如此死法。
当下退了一步,对那小狐作了个揖,道:「谢鉴要往长安去,大仙定受不了这鞍马劳顿之苦,还是莫要跟来的好。dòng府何处,速速归去罢。若走得晚了,只怕又要被道人和尚之流捉去。」
那小狐也不知听懂没有,只是往他身边靠。谢鉴蹲下去抚了它几下,又道:「我要走了,你可不要再跟着了。」便起身走了。
他走出一段路去,却又放心不下,又听得道观里不知何物正「哧哧」作响,回头见两只雪白的小爪子不时从极高的门槛上露出来又没下去,只道有物要吃了这小狐,急忙回去看。道观中却并无它物,只是那小狐正拼命往门槛上跳,却是说什么也构不着,只将那门槛划出了许多痕迹来。它见谢鉴回来,望着他只是鸣咽似的低低哀叫。
谢鉴叹了口气,如此荒山深雪,若不管它,这小狐不冻死也要饿死,纵赶它走,也须待到chūn暖花开或它可修成人形之时。当下将它抱了起来,道:「狐儿狐儿,我带你走了,你可莫害我。」
那小狐蜷在谢鉴衣内,亲热之极地在谢鉴的脸颊上挨挨擦擦。谢鉴素来不喜猫儿狗儿之类,却不讨厌这小狐,拍拍它柔声道:「乖些。」那小狐果然乖乖的只是伏着,待谢鉴下了山时,它早已睡去了。谢鉴不由失笑,在它额头上亲了亲。
其时正是正月初一,刚过除夕,路上行人商旅自是极少,客栈也是大多上着门板,偶有开张的,也是米珠薪桂,谢鉴倒是次次记得要一盘嫩jī喂那小狐。那小狐也不挑食,无论果蔬鱼ròu,谢鉴喂它,它便乖乖的吃掉。
如此过了七八日,路上各店铺逐渐开张,食宿费用终于不再贵得吓人。用度虽少了,行到涂州时,谢鉴囊中却是一文钱也无了。
洛阳谢氏虽是世家,谢鉴却是极不受重视的庶子,不然又怎会在除夕当夜跑到深山游玩迷路。家中自然不会给他多少钱财花用,谢鉴自四年前也已不靠家中的供给过活了。如今无钱,他也不急,连日来赶路累了,晚间索xing令店伴烧了水来洗澡。
谢鉴洗了一次,又换了热水舒舒服服地泡着,转眼看见那小狐趴在桌上看着自己,长长的尾巴自桌缘垂下去,轻轻的来回摇晃。笑道:「你也想洗洗吗?」将它抱在浴桶里。他日日与这极乖巧美丽的小狐同吃同睡,不知不觉生出许多感qíng来。
那小狐乍经了水,吓得四只小爪子如同抱树一般抱住了谢鉴胳膊,紧紧贴着,动也不敢动。谢鉴轻轻揪它下来,笑道:「别怕别怕。」一点点往它身上撩水。那小狐自脖颈以下都浸在水里,一身雪白的毛舒展开来,柔柔的在水中漾动,宛如水中开了一朵雪白的花。
谢鉴见它始终是害怕,自己也泡得够了,便抱了那小狐出来,拿了条浴巾将它裹住,自去穿衣。待他穿好衣服去看那小狐时,却见它冷得不住颤抖,在那浴巾中缩成了小小一团。谢鉴忙替它擦去身上的水,又抱它到火炉边坐着,那小狐许久才暖和了些,倦倦的蜷起了身子。
谢鉴柔声道:「还冷吗?」那小狐自然不答。谢鉴又道:「早些睡罢。当心伤了风,我可找不到大夫给狐狸看病。」将那小狐放进被窝里,又抚摸了它几下。
左右无事,谢鉴不久也去睡了。他路上累得厉害,洗澡又洗得舒服,当真是一夜无梦。
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谢鉴朦朦胧胧的醒来,隐约觉得身边卧着一人,帐里鼻端萦着的全是轻浅的清幽气息,却不是香。谢鉴素来是眠香宿玉惯了的,又睡得迷糊,只道自己身在那秦楼楚馆之地,顺手将那人搂在怀里,随便抚了几下。只觉触手处柔腻微凉,比上品苏州丝纹还软滑几分,又似自己整个人都能陷进这肌肤去,竟不记得曾消受过如此美人。
谢鉴心中猜着这是哪位花魁,懒懒的半抬起身来去看那人,天光微淡,他只隐隐看出那人的脸容柔美之至,却少了女子的娇媚,竟是个少年。谢鉴吃了一惊,脑中清醒过来,知道那只小白狐竟化成人形了。
狐狸的感觉本就敏锐,谢鉴起来看他,那狐狸少年便觉得了,睁开了眼来,一双眸子仍是从前一般的柔润。低低叫了一声「公子」,声音极好听,怕是落红语东风也没这般清柔。
谢鉴虽常常同这狐狸说话,如今遇上狐狸变人的异事,却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走来走去的推开窗看了看,外面人声渐起,已是黎明了。半晌只道:「你昨天没吃多少东西,现下饿了么,起来吃早点吧。」
那狐狸少年应了一声,却仍是缩在被子里,迟迟不动。
谢鉴奇道:「你怎么还不起来。」
那狐狸少年脸上一红,低声道:「我,我没衣服。」
谢鉴想起从前听的传说、看的鬼怪志异里,狐皮总是变做狐妖的衣裳,原来竟不是这样的。便将自己的衣衫捡出一身来给他,自去外面柜上要了两碗jī蛋面。
回来时那狐狸少年已穿好了衣服起来,还未束头发。他穿谢鉴的衣衫略嫌大些,垂着两道广袖,倒也好看。不多时店伴过来送面,见谢鉴房里凭空多出一个人来,愣愣的只是盯着,险些将托盘翻了。
谢鉴吃了几口面,去看那狐狸少年,却见他只是低头坐着,也不动筷。问道:「你不爱吃这个吗?」心道他从前也是吃的,难不成变成人挑剔了。
那少年摇了摇头,将筷子拿了起来,仍是低着头不动。谢鉴见他是将两根竹筷握在手里,忽然想到一事,道:「你不会拿筷子?」那少年点点头,脸上微微红了。
谢鉴忍着笑,把着手教那看起来约十四五岁的少年拿筷子,他对这狐狸本有一些戒心和隔膜,此时全然消了。看他自己能挟起来才放手。
谢鉴吃了一半再去看他,见那狐狸少年仍是别别扭扭的捏着筷子挑那面条,又怕自己看见,偷偷抬眼来瞧自己,恰巧看了个对眼,登时埋下了头去,耳根子都羞得红了。筷子上晃晃悠悠吊着的那根面条险险掉在桌子上。
谢鉴笑道:「我来吧。」接过他手中筷子,挟了一口面条喂他。那少年微红着脸张口吃了。
待到喂完时,谢鉴那半碗面条早已凉透了,也不再吃。那狐狸少年看看剩面条,再看看谢鉴,眼睛里满是过意不去。
谢鉴见他美丽gān净,本就是风流惯了的,捏捏他脸颊。笑道:「看什么?从前做狐狸时还会叫几声,做了人反倒一个字都不说了。说话你总是会的吧。」
那少年脸颊红红的低下头去,仍是不说话。
谢鉴见他头发散着,多半是不会束头发,又替他梳头,一边道:「你有名字吗?」
那少年点点头,道:「我叫令狐青。」
谢鉴「哦」了一声,道:「果然当得起『令狐』之姓。」「令」字有美好之意,「令狐」从字面看来,便是「美丽的狐狸」了。令狐青不甚明白,却也不问。
谢鉴一边替他梳发,又道:「你多大了?」
令狐青道:「今天刚满一岁。」
谢鉴手中的梳子险些掉到地上去,惊道:「一岁?」
令狐青极自然的道:「狐狸不如人寿命长,一岁自然便相当于人十几岁。」
谢鉴奇道:「你一岁便能化成人形?」
令狐青道:「我有一半人类血脉,我爹是人。」
谢鉴道:「他还和你们住在一起吗?」
令狐青低声道:「我没见过他,也没见过我娘。」
谢鉴一怔,他少时尚有母亲疼爱,这小狐狸竟比他还可怜几分。挑了块素净头巾替令狐青束好头发,柔声道:「青儿这一年过得难吗?」
令狐青想一想,道:「还好。有姐姐照顾我。」
谢鉴微笑道:「你原来还有姐姐。」
令狐青点头道:「我和姐姐住在洛阳城外的山里。」
谢鉴笑道:「说起来我们倒是同乡。」又道:「你被捉出来这许多日子,你姐姐一定急着找你。」
令狐青不说话,望着谢鉴的眼睛里却颇有依恋之意,半晌道:「我想回去看看。」又低声道:「我过些日子便回来。公子救了我,我不知怎样报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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