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杨妙容满身是血,抓住谢云的衣襟把他按在了树gān上。
“……妙容,”谢云低沉而沙哑地道。
谢云头上的血正浸透鬓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直至下颔汇聚成一缕。这幅模样让他看上去有一点láng狈,但目光平稳、镇定而有力,直直望进了杨妙容癫狂的眼睛里。
杨妙容瑟缩了一下。
她已经神智混乱以至于崩溃了,但眼前的谢云却并不让她感到恐惧陌生,相反还很熟悉,确实是她潜意识深处朝夕相处了大半年的人。
“没关系的,妙容,你只是病了。”谢云深深喘了口气,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样子吗?”
杨妙容尖利的手指深深扎进谢云衣襟里,神qíng中的凶狠尚未褪去,似乎又有些踌躇和犹豫。
“凉州关山脚下的驿道上,我带着自己的手下回京,马队后长长一排囚车关押的全是朝廷钦犯。你突然从山上下来,拦在车驾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叫我出去拜见你……”
“我在车里问,为什么我要下去拜你?你说是因为我们有缘。”
谢云的陈述温和而又不疾不徐,不远处单超脸色却突然变了,衣袖下手指不易为人察觉地发着抖。
——那是八年前他在慈恩寺门前,再次遇到谢云的时候。
宿命循环往复,回到再次开始的那一点,然而故事的主角却已从他换成了另一个人。
“当时我说,若是相见即算有缘,那这天下有缘的人就多了,不见也罢。结果你就急了,说:‘你是隐天青,而我是正印,你见了我,怎么能不拜?’”
谢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带着专注的鼓励,望着她问:“当时我怎么回答你的?”
杨妙容久久没有回答,视线倏而涣散,倏而聚焦。
松林中空气仿佛被紧绷住了,北衙禁军个个持弓在手,却又不敢轻易动作,场面如同凝固般僵持。
忽然林苑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戴至德、张文瓘等东宫派系重臣匆匆而至,带着更多侍卫围了上来。
好不容易有些安静下来的杨妙容被那声响所刺激,又有些焦躁不安起来,几次想回头去看。谢云不失时机地唤了句:“妙容?”
——谢云的声音天生就低沉富有磁xing,虽然通常十分坚定冷凝,但柔和下来的时候就极其的动人心弦。杨妙容喘息片刻,视线终于又转向了他,只听谢云重复问:“当时我怎么回答你的,还记得吗?”
“……”杨妙容gān裂出血的嘴唇阖动了下,但没有发出声音。
“我说,虽然我这辈子从不信什么氏族什么正印,但看在你是个小姑娘的份上,还是下车去见一见吧。”谢云停了停,微笑道:“这一见,就让你从西北跟到长安了。”
杨妙容眉宇间的戾气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恍惚。
“你不想被束缚在家里重复祖祖辈辈千篇一律的生活,想见识万国来朝的长安,还想去烟花三月的东都洛阳看看。但你在尘世间其实也不开心,这毕竟不是我们的地方。这其实……并不是我们应该在的地方。”
最后一句话已近乎于耳语,谢云抬起手,杨妙容下意识避让了一下,但他的指尖还是轻轻从她脸颊划了过去。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不该让你跟上来的。”谢云声音里有一点悲哀,轻轻地问:“我把你送回凉州去,好吗?”
杨妙容嗫嚅片刻,缓缓松开手,一步步退后。
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谢云,似乎终于从噩梦中苏醒,神智慢慢在那双眸底闪现:“谢……云……”
就在这个时候,包围圈外戴至德疾步而至,平地爆发出厉吼:“圣上口谕,东宫太子重伤,现立刻绞杀凶龙,钦此——”
东宫侍卫军齐刷刷搭起弓箭,谢云猝然回头:“不要!”
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箭矢如bào雨般倾盆而下,原本已安静俯在地面上的白龙bào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了青龙幻影的束缚,不顾一切向人群冲去。
而杨妙容在突如其来的qiáng烈刺激下仰头爆发出咆哮,继而箭步冲向离自己最近的谢云,那架势竟然瞬间又陷入了刚才的狠绝和凶悍!
龙渊在清啸中锵然出鞘,单超闪电般纵身挡在了谢云身前,头也不回怒道:“快走!”
——噗呲。
鲜血冲天而起,所有混乱突然终结,犹如瞬间被冻在了原地。
一截箭尖从杨妙容后心扎入,前胸透出,快得让她甚至来不及有所反应。
谢云平生第一次眼底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整个人僵住了,全身剧烈发抖,甚至连迈出一步都做不到。
杨妙容看着他,最后一刻,眼中满溢出了透明清澈的泪水,顺着曾经清秀的脸颊滚滚而下。
——然而她嘴角流出鲜血,已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扑通一声,她的身体颓然倒地,再无声息。
第75章 守灵
三日后,谢府。
吱呀一声轻响,雕花木门从外面推开了,晚霞倾泻进昏暗的灵堂, 地砖上倒映出单超长长的身影。
灵堂尽头, 谢云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漆黑油亮的棺椁前。
单超回过头, 庭院外马鑫站在那,拼命比划“别废话!快进去!”的手势。
单超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进灵堂,反手关上了门。
灵堂里扎满了白幡,桌案上供着白花和鲜果, 棺椁沉重严丝合fèng。单超看了半天, 无法想象那个前几天还鲜活灵动的姑娘此刻就长眠在这棺木里了,突然心底也觉得有些荒谬。
他把参汤放在谢云身边,上前去执香拜了三拜。
“……你也是来劝我节哀顺变的?”身后突然想起了谢云略带沙哑的声音。
单超转过身, 谢云没有看他,似乎目光正专注地望着空气中某个漂浮的点,整个人就像昏暗中一尊安静的雕像。
“不,”单超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伤心是正常的,我只是来劝你不要哀毁过度而已。”
他上前半跪在谢云身边,拿起参汤示意他喝,却被谢云轻轻推开了:“真的喝不下。”
他这一连三日,虽不至于滴水不进,但也真的只是沾了些水米而已,面容憔悴到有些异样的灰白。他举手时原本铺展在地面上的衣袖抬了起来,单超注意到地上均匀洒落的纸灰竟然在某处被隔断了,显出了一道清晰的线,不由心内愕然。
那是纸灰被衣袖挡住的痕迹。
谢云已经保持同一个姿势,在这里跪坐很久了。
“我没有哀毁。”谢云突然轻声道,“只是不能接受而已。”
不能接受是肯定的,任谁也想不到事qíng竟然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难以挽回。单超沉吟半晌,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还是……好歹喝两口吧,你这个样子,杨姑娘在天之灵看了,心里又岂能好受?”
他说这话的时候内心的滋味难以言描,但谢云却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伤感又无奈的微笑。
单超把碗放在地面上,一掀衣摆,席地坐在了他身侧。
“说说杨姑娘罢。”他换了个话题,问:“为什么杨姑娘是白龙,不该是青色的么?”
“她还小,” 谢云道。
“当时在凉州,我听见她在马车外喊我下去的时候,就知道她年纪肯定还很小,稍微知道些世qíng的族人都不会特意去招惹朝廷车驾。后来她叫我带她去长安,开始我并不想答应……没开过印的族人很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了,我不想担着这份gān系。”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答应了?”单超问。
谢云出了半晌的神,摇头苦笑一声,说:“我也不知道。”
他抬手撑住额角,鼻端以上都隐没在了yīn影里。
“回长安之后我好几次想送她走,但又想着,还没去洛阳,总得让她看看东都,四处玩一圈再走吧。而且万一她中途开印了控制不住怎么办,得有同族人在边上保驾护航吧?所以我去哪儿都带着她,一带二带的,就……”
单超以为他会说带出感qíng来了,谁知听到的却是:
“感觉像家人一样。”谢云喃喃地道:“事事都为你想着,永远也不会彼此背叛或伤害的家人。”
“我也不会背叛或伤害你!”单超沉声道。
谢云只是笑了笑:“你现在是不会的。”
“……难道你觉得我将来就会吗?”
灵堂内一片静寂,白幡静静垂落,一线香烟从桌案上袅袅升上虚空。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谢云回答道。
单超心底那种荒唐的感觉又腾了起来,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哽得他发堵。
“你想说将来也一样不会?”谢云仿佛dòng悉了他的想法,语调中带着一丝悲哀和讽刺:“当年在感业寺,我也认为皇后将来不会的,估计皇后自己也认为不会的吧。但时移世易、人心轻变,等你到了那个位置上,看到的想到的都不一样了,将来的事qíng,现在哪能作准?”
若单超还是八年前那个热血方刚的年轻人,保不准就会在这灵堂上争执起来,执意要将自己的心意辩个分明。
但他现在的心境已经变了,沉吟片刻后也不辩解,只摇了摇头:“正如你现在的想法,到将来说不定也一样会变,现在争论这些言之过早了。”
谢云微微一怔。
“所以你后来便想和杨姑娘成亲?一辈子这么彼此扶持地过下去?”单超问。
谢云没有说话,似乎沉浸在刚才单超提出的悖论里,从灵堂深处朦胧的光影里分辨不出眼底最细微的qíng绪,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在思考如何反驳,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相信。
单超伸手将他堆叠在地上的袍袖一一理平,笑道:“你在凉州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有一点点想起了我吗?”
他本来对这个问题不抱什么希望,但良久之后,他却听见谢云说:“有的。”
单超的动作停了。
“正因为这一点,所以我才会下车去见她……”谢云肩膀有些压抑的颤抖,嘶哑道:“……我错了……”
单超从喉咙里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谢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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