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被等待的那个人并没有出现。
天光一点点黯淡下去,长夜漫漫,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如世间千千万万个普通的清晨那样来临,然而他等待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第一缕朝阳漏进窗棂的那一刻,单超闭上了眼睛。
他缓缓放下支撑额角的手,五指紧紧握成拳,仿佛凭借那指甲深入血ròu的刺痛,勉qiáng压抑住了某种更加深沉的、愤怒的、如黑暗般呼啸着吞没了所有理智的剧痛。
“长安……”他一字一顿道,尾音从齿fèng间呼出冰冷颤抖的气息:“长、安……!”
在门外守了整夜的几个身影动了动,继而房门轻敲,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昨日集市上的那个中年男子缓步走进,不动声色地打量单超片刻,目光中闪烁着不易发觉的、谨慎小心的怜悯,抱了抱拳:“单大将军。”
单超抬眼回视。
刹那间男子心中竟油然而生一股寒意,只觉得自己面前这位年轻有为的大将军,却像因为走投无路而极度bào躁的猛shòu,撕裂血ròu的狂怒被最后一丝理智勉qiáng系住,随时有可能咆哮而出,吞噬一切。
“……将军。”男子gān涩的喉咙咽了口唾沫,艰难道:“眼下箭在弦上,岌岌可危,您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
“你是什么人?”单超沙哑道。
男子伸出手,指向单超袖中隐约露出的一截玉珠,珠串上还吊着只血红的玉虎头。
“陛下将这道虎符赐予将军时应该说过,如若东都横遭刀兵之祸,可凭此物来寻英国公李敬业,好带兵解救圣驾于危难之中。”
“眼下虽战乱未起,但长安局势已水深火热,圣驾亦身陷囹圄,正是你我肝脑涂地尽忠报国的时候……”
男子深吸一口气,迎着单超冰冷的目光道:“在下不才,忝居高位,正是圣上所说的李敬业本人。”
第96章 退位
三日后,长安。
早已生锈的铁门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打开,谢云踉跄半步,眼前的黑布透不进半点亮光, 被人扶着走进了脚踝深的杂糙中, 十数步后才停下了脚步。
卫士上前解开蒙眼布,远方天穹血红的夕阳令他骤然闭上眼睛, 片刻后再睁开。
这是一片已经被荒废了很多年的后院,满地杂糙与枯叶互相叠盖, 身侧一堵斑驳的院墙爬满青苔,而在苔痕之下,砖石又呈现出一种被风chuī雨打后锈蚀的灰黑, 无声矗立在眼前。
卫士躬身退下, 神态恭顺却隐藏警惕——似乎面前手无寸铁的禁军统领就像传说中那样,心狠手辣充满威慑,能于弹指之间随时将他们活生生撕成两半。
谢云没有搭理他们, 一言不发,环视周围。
童年记忆中空旷巨大的荒院变得十分窄小,高不可攀的砖墙也变矮了,原本需要助跑提气才能越过的墙头,现在好像伸手便能轻易推倒。
他有一点恍惚。
原来那些他自以为刻骨铭心的记忆早已在岁月中淡去,纵使竭力回想,率先在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漠北无数个苍茫辽远的月夜。
砖墙后响起一道温和又不乏威严的女声:“想起这是哪里了吗?”
“……”谢云叹了口气:“娘娘。”
院墙后,武后站在同样的荒糙地上,丝毫不顾及名贵jīng致的绣凤裙裾和丝绸鞋履沾上了泥土,摆手挥退了侍立在身侧的心腹,妆容jīng致的眼睛定定望向不远处破败低矮的寺院建筑。
“很多年前就是在这里,我在这颗树下浣衣的时候,听见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墙头哆哆嗦嗦地问,有人吗?能给点儿水喝吗?”
武后顿了顿,目光落在院墙脚下一处开裂的石dòng上,微笑道:“如今你我都已鬓染微霜,感业寺也破败至斯,没想到这处石fèng却还在这儿……”
谢云不答。
“……可见一件事qíng只要发生过,总会在某处留下痕迹的,是么,谢云?”
谢云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低声道:“可是如今你我的手都伸不过这道fèng隙了,娘娘。”
武后一怔。
的确如此。谢云已不是当初的孩子,而她多年养尊处优、肌肤丰泽,这狭小又杂糙丛生的砖石fèng隙确实断断伸不过去了。
武后有些怅然,叹息道:“待我登基后,该此地改为焚香院,每隔数月来此静心用斋半日,以提醒自己莫忘此生艰难困苦的时刻才是。”
谢云问:“娘娘可会想起自己在那些时刻所遇见的人?”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武后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想问的是,本宫一介女子之身,在皇帝并没有龙驭宾天的qíng况下,怎样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地登基呢?”
“娘娘总有办法的,”谢云淡淡道。
他的反应明显在往武后预想中的最坏的那个方向发展,但不知为何,武后又觉得并不出自己意料之外。似乎如果他不这样回答的话,他也就不是她所认识了这么多年、了解了这么多年的的谢云了。
“我……”武后缓缓道:“我没有办法。我需要你的帮助。”
“皇帝在并没有指定太子的qíng况下昭告退位,群臣竭力阻拦,显而易见都是怕我摄政之后顺势登基,天下因此而多出个女主。此刻长安人心涣散,而人心是世上最不好控制的东西,我需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才是上天选定的真龙之主,把这个想法深深种植到天下人的心里……”
“娘娘不是已经放出了‘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风声了么?”谢云打断道。
“不,远远不够。”武后说:“退位大典近在眼前,我需要所有人亲眼看见一次更大的、更轰动的吉兆。”
话已至此,其实一切都非常清楚了。
院墙内外陷入了一片窒息的静寂中,晚风在夕阳中chuī过荒糙地,远方风声呼啸,恍若晚霞在天际大片燃烧的轰响。
谢云终于摇了摇头。尽管武后看不见,这一刻却能想象出他轻轻闭上眼睛,动作缓和,却不容抗拒的坚决:“不。”
“青龙印再开的话,我会死的。”
谢云转身向被卫士团团包围监视的铁门走去,脚步悉悉索索,冷不防身后传来武后高声道:“那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为我再开印一次?”
谢云停住了脚步。
如果此刻从高处望去的话,这其实是一幕难以言描的画面。谢云背对院墙,面向不远处如临大敌的卫士,而墙壁另一侧的武后却面朝着数丈以外感业寺破败的后门;仅仅一墙之隔,两人所选择的方向,却截然相反。
夕阳将荒园染成金红,在那虚幻的辉煌下却更见萧索,似乎一场眼见就要陷入黑暗的、浮华的盛典。
谢云沉默着,久久没有回答。
“我至今所遇到的所有人,”良久后武后终于道,尾音中似乎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伤感:“大部分都反对我,小部分支持我的,也多数是为了世家大族的稳固和他们自己的利益,我知道他们内心深处其实也认为我位登九五的想法有违纲常……现在连你也认为我是错的了吗?”
出乎意料的是谢云却否认了:“不。”
“……”
“世人大多标榜忠义,但实际上每个人都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路,跟对错没有关系。”谢云轻轻地苦笑了一下,说:“您和我都如此。”
他举步向前,脚步从院墙后渐渐远去。那足音似乎一下下踩在武后心底,她胸腔急促起伏着,似乎在竭力压抑某种qíng绪,数息后终于忍不住颤抖道:“——廷卫何在!”
守在铁门边的卫士大步冲来。
“把谢统领押下……”
武后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再度开口,却多了微许不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沉痛:“……押进清凉后殿,再作处置。”
卫士领命而去,谢云站住脚步,嘴角浮现出一丝疲惫的笑纹,任凭卫士扣住他的肩并走出了铁门。
·
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消失,武后在感业寺荒废的后门站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尹开阳。”
“是。”
昏暗中尹开阳斜靠门框而立,双手抱在胸前,姿态漫不经心,身影却散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的qiáng横气场。
“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本宫原本计划在退位大典上展现出真龙下降的吉兆,如今谢云却不肯配合……你说应当如何?”
尹开阳目光隐含戏谑:“天后,隐天青不肯配合开印,即便你杀了他也是没用的,还能如何?”
武后穿过感业寺后院,向前门走去,不远处侍从纷纷跪伏在地恭顺地迎接她。尹开阳举步跟了上来,只听武后的语气十分温和:“那你呢?”
“怎么?”
“你愿意配合么?”
武后站在马车前,转过身。
尹开阳立定在两步以外,身形魁梧高大,瞳底却似乎有妖异的白光隐隐一闪:“在下当然愿意。”
武后似乎松了口气,微微颔首。
“你们暗门历来选择效忠天命所归之人,但当年杀死废太子承乾后,却在皇帝和魏王间选了魏王。之后当今继承皇位,对暗门并不信任,尹门主你也因此而离京远走……”
“所以希望这次希望赌对了人,”尹开阳微笑道,彬彬有礼地伸出手。
武后挑起红唇,扶着他有力的手登上马车,在骏马长嘶中缓缓驶向了上阳宫方向。
·
上元二年五月十一日,皇帝昭告天下,举行退位大典。
大典前文臣群谏,在太和宫前哭跪哀求,却令武后勃然大怒,当场将带头的宰相戴至德、裴炎等人下狱,随后又斩杀了其党羽数十人。
翌日,高祖女常乐公主及夫赵家联合皇族反对天后摄政,夫妇二人都被杀,越王李贞被杀,其余皇族十数人接连被杀;常乐公主之女、周王李显的正妃赵氏也因此被囚禁宫中,被天后下令活活饿死,事后被牵连清算者更达到了上百人。
连皇族都纷纷人头落地,世家大族抄没者更是不计其数。一时长安漫天缟素,满街遍地鲜血,每到夜间明火宵禁,全副武装的骁骑营士兵在每条大街小巷来回巡逻,满京城连小儿夜啼都半点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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