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胸腔中爆发出剧咳,良久才艰难地挥退宰相,已是神智浑浊不清了:“明日再去含元殿大朝会,共商……共商大事。”
共商什么大事?
诏立太子,追究武后,论功行赏?
——那么单超这个异姓王还封不封,如果不封,难道当着天下人的面赐下去一杯毒酒?!
一切生死都要拖到明日才能定论,几位宰相的脸色都无比jīng彩,只有单超定定地答了声:“臣遵旨。”旋即转身退下。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他瞥向谢云,两人视线纠缠,如同jiāo换了千言万语。谢云垂下浓密的眼睫,单超又盯着他看了一眼,才负着龙渊、尚方二剑,手腕上缀着血玉虎符,jīng钢铠甲尚带血腥,大步走出了紫宸殿。
第104章 驾崩
大明宫厮杀声歇,黑烟未消,不远处士兵来回运水灭火、冲洗宫室,凝固在鲜血将水流染成淡红色, 顺着白玉台阶一级级渗进糙地中。
单超止住脚步, 微笑道:“尹掌门。”
前头一袭深黑的男子转身,亦微笑着作了个揖:“平王。”
两人并肩向宫门走去, 端着水的小兵躬腰飞奔而过,只听单超悠然道:“掌门这个称呼不可再提, 待明日早朝后,怕是单某项上人头都未必得保了……尹掌门这次押宝,真是错得一塌糊涂。”
尹开阳嘴角的笑容却加深了, 哂道:“无妨。若是一见风头不对就拱手认输, 那还算什么赌徒?自然是要追加筹码的。”
两人对视片刻,仿佛达成了某种不出口的jiāo易,尹开阳率先做了个彬彬有礼的“请”的手势。
“暗门在东都经营多年, 洛阳局势迅速平定,诚乃尹掌门首功。”单超一边走一边闲聊般道:“若不是尹掌门鼎力相助,南军怕还驻扎在东都城外,此番功劳不能不记。”
尹开阳谦虚摆手:“好说,好说。”
“回想当初在锻剑庄,与神鬼门误会颇多,后来又在泰山多番摩擦……”
“陈年烂谷子的往事,还提它做什么?都是误会罢了。”
尹开阳确实是个人才,单超算发现了。难怪当年暗门站了魏王李泰,当今皇帝即位后却还能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这番审时度势的本领当真独步天下。
“但,”单超话锋一转,说:“单某有一事,却不得不请尹掌门谨慎考虑。”
尹开阳肃然:“请说。”
“谢统领抚养教导我多年,待我恩重如山,这番感qíng不得不报……”
单超意犹未尽地顿了顿,话中之意昭然若揭,尹开阳愣了下,随即失声笑道:“你觉得我会下手暗算谢云?”
当然并不只是暗算,然而单超什么都没提,只盯着他笑了一笑:“有件事我一直非常好奇,尹掌门。”
“是。”
“谢云曾多次杵逆暗门,到今日甚至与你势同水火,你当真就不想杀了他一了百了?”
单开阳脚步慢了下来,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然而那只是顷刻间的事。单超只见他自嘲地捏了捏下巴,缓缓说道:“实不相瞒,凡人都有年少轻狂之时,此种由头实在不足与外人道……”
单超:“?”
“有一段时间,”尹开阳终于说了实话,“我总疑心谢云是我亲生子。”
单超差点一个踉跄。
“直到确认他是隐天青,我便知道不可能是,也曾经对拿青龙印来补全玄武的传说颇为心动,但终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下手。当年泰山武道会上是最后一次打那个主意,但后来苍青雌龙出现……你怎么了?”
单超的脸色jīng彩至极,似乎又尴尬又想笑又往死里憋着,以至于面部肌ròu都有些扭曲:“没……没有……”
尹开阳莫名其妙,似乎觉得这种事虽然yīn差阳错,但也不值得如此。半晌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确实长安城门攻破,首功该记在谢云头上。若不是那一箭……”
单超收敛笑容,点头说:“是。”
“你看见那一箭了?”
“自然。”
单超感觉尹开阳话里有话,仿佛想告诉自己什么。但对视片刻后,却只见他收回了目光,半是唏嘘半是惋惜地摇了摇头:“我也看见了……”
旋即他不顾单超,只丢下一句意味深长的:“放心,今夜便能尘埃落定。”旋即飘然走出了宫门。
明德门内外已化作了一片废墟,倒塌的巨门被李敬业下令严加把守,不断有士兵拿着长矛来回巡逻。尹开阳站在满地láng藉中,搜索了很久,终于从碎石fèng隙中瞥见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根雁翎铁脊箭,在数万人的注视中击碎铁制绞盘,然后钉进了摇摇yù坠的城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糙。
尹开阳用力把利箭从fèng隙中拨出,并不出他所料,箭镞上钉着一枚破碎的青金色鳞片,在日头下流光溢彩,犹如珍宝。
那是一枚龙鳞。
·
单超一反常态,没有令他手下的三十万勤王军退守城外扎营,而是就地驻扎在了长安城内,另外亲率两千jīng锐骑兵,以“保护”为名守在了大明宫里。
单超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然而此刻,他所展现出的qiáng势姿态确实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谢云。”油灯下,单超放下墨笔,莞尔道。
回廊上谢云的脚步顿了顿,只见门开了,单超笑着问:“怎么不进来?”
谢云提着一柄宫灯,静静立在月光下,胸口透出清淡药香。单超亲手把他牵进屋里,合上门,问:“晚膳用过了么?我以为你已经歇下了……怎么知道主动来找我?”
最后一句似乎受宠若惊又带着揶揄,谢云这才回过神来似的,叹了口气道:“保不准明天就要被杀头了,今晚来见孽徒最后一面。”
单超让他坐在chuáng榻边,也不惊动旁人,亲自去倒了热茶来,又翻箱倒柜找了白日没用的几盘gān果点心,攒在小几上端到他面前:“没了,就这些了,日后过上好日子再给你吃好的。”
“……”谢云挑眉道:“不怕明天早朝被赐毒酒?”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单超军簿也不看了,紧挨着坐在谢云身侧,看他竟然没有任何闪身的意思,遂放心大胆把两条长腿也盘到chuáng榻边,又伸手搂住谢云的肩,唏嘘道:“怕啊——但既然没一剑斩了皇后,被搅进这趟浑水就在所难免,要是真被赐死的话,怕有什么用?”
他吃了个松子,又拣了一颗来喂谢云,十足一副北方老头老太太夜里坐炕上聊天的场景。谢云盯着松子看了半晌,只得无奈地吃了。
“你伤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谢云推开他的手:“哪儿有伤?你看错了。倒是你自己……”
“我都看见了!这儿!”单超qiáng行按住他胸口,衣襟下果然有一层绷带,扒开一看只见药气扑鼻,然而隔着绷带却瞅不出什么来,要拆又怕撕裂了伤口,不由颇为踌躇。谢云拢起衣襟,轻描淡写道:“天后qíng急想杀我,却又下不去手……没事,我知道她下不去。”
单超面色颇不好看,谢云一根手指抵着他的胸膛,把他推得向后微仰:“皮ròu伤而已,你省省了。要是真刺得重,城门上还拉得开弓?”
“你那一箭真是……”单超还待夸两句,又qiáng行收住了话头:“下次不准这样逞qiáng了,明儿让人寻宫中秘药来抹抹看,早听说天后收了满库房好药材来着,不用白不用。”
“那明儿要是咱俩死一块了呢,还在乎这点皮ròu伤?”
“怎么会?”
“陛下yù为周王铺路,能留你这个手握重兵的便宜儿子,和我这个站队不明的逆臣?”
单超顺手捡了几个松子,硬塞进谢云嘴里:“吃你的吧,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小心拿别的堵了。”
“……”
单超又道:“真到那一天,少不得带着你杀出宫去,一道亡命天涯,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谢云真哽得笑了,顺口要嘲讽他两句,但油灯下只见单超轮廓刚硬,单衣下隐约显出肌ròu,周身还弥漫着铠甲挥之不去的铁血气息,不知怎么忽然内心某处忽然软了,升起一丝不知是何滋味的惆怅。
“你……”谢云顿了顿,措辞片刻,忍不住问:“我给你选的这条路,你愿意走下去么?”
事到如今已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走了。谢云本不是问这种废话的人,然而单超却从他今晚一反常态的举动中,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真正的问题。
——我诱你走上了这条不归路,你不恨我么?
单超瞅着谢云,目光中似乎闪动着满满的揶揄,但其后又隐藏着更深沉、浓烈的感qíng。半晌他才微笑道:“我最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qíng,想起你在漠北对我说,江山广阔天地浩大,但一个人可以退缩之地不过方寸。退到最后不仅我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所有站在我身后的人拖下地狱……每逢细细琢磨,总觉得此话颇有不对之处。”
谢云反问:“哪里不对?”
“彼时我身后只有一个你,而只要你杀了我,自然是可以回京城去安享尊荣的。因此我束手待死,你平步青云,唯一下地狱的可能却不是被我拖着,而是自愿陪我……”
单超调转了一下坐姿,把谢云捧着热茶杯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说:“——就像你后来带我千里杀回京城那样。”
谢云在他的目光中不自然地撇过头:“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要老提。”
“没有老提。”单超说,“只是觉得,若不是走上这条路,多少年前我就已经死在漠北了,或死在慈恩寺那碗毒汤水下了;一个本应丧命过两次的人,现在这条命都是倚仗你才捡回来的,有什么资格矫qíng?”
谢云嘴角微微抽搐,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片刻后才哭笑不得道:“话不是这么说的……罢了。眼下打算怎么办?陛下若真有心除掉你,你也闭眼赴死不成?”
单超悠然自得地吃了个葡萄gān,只觉甜美异常,登时眼前一亮,捧着喂给谢云好几颗:“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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